好累、好想睡…...
沉重的身體,彷彿有顆大石重壓著我的胸口,模糊的視線以及發燙的肌膚……
好痛苦,但我卻什麼也做不了,身體也動不了了。
耳朵逐漸聽不到、眼睛也看不見了。
一片黑暗、我什麼也感覺不到。
再次睜開眼來,是村子。
「小源,你在幹嘛?快過來,糖葫蘆要賣完了!」這聲音,這稱呼我的方式,是阿豹?
我看著小時候的我,和小時候的阿豹,在村裡玩的情景。
以前,還有黃牛水田、路旁還有幾隻小黃狗。
突然,身體感覺輕飄飄,彷彿被抽離一般的,我再次失去了光明。
「小源,撤退了,快點!」阿豹死命的哭喊,一邊搖醒我,一邊揹著我。
穿著軍服、揹著槍,不知道是泥土、還是同伴的血,覆滿在我們的臉頰上。
也不知道是血的味道,還是火藥味。
左腳沒了知覺,即使流著血,也不會痛。
好累。
好想回家。
四周的屍體堆、在遠方地平線上翻騰的火海,以及、被踩踏而折成一半的酢漿草,幸運草出現在這,實在很諷刺。
一天、 一星期、一個月……不斷、不停的走著。
「已經到重慶了,快要回四川了。」阿豹勉強撐起笑容。
是啊,回家。
卻是這麼遙不可及的夢想。
後來,我們到了台灣。
幸運的是,我們一直都在一起,沒人先離開。
「萱兒,真的不後悔嗎?」來到台灣,我認識了來自福建的萱兒。
「嗯。」年約十五六歲的她,無依無靠的來到台灣,就這麼嫁給了我,將自己託付於我。
那年初春,在滿是軍中同袍的村莊之中,她嬌羞的容顏、那時正剛開始流行的白紗。
之後的六年,她為我生了四個孩子,即使如此,二十二歲的她完全不像四個孩子的娘。
這些年,也許我是虧待她的吧?
我喜歡她嗎?我愛她嗎?
我不知道,我也不記得了。
每天和阿豹一起進部隊操演,還以為自己是軍人多威風的日子,成天嚷嚷著要反攻共匪。
其實我們都知道,不可能。
只是讓自己,還有一絲的希望,對於「回家」,這簡單卻遙不可及的願望。
有天,我意外的發現萱兒開始跟村裡的太太們學會了抽菸、喝酒、賭博。
她的賭技很厲害,連有時我出去喝酒,都會被同袍們調侃。
然後又有一天,她離開了。
如同一開始,什麼都沒有帶來的來到,也如同一開始,什麼也沒有留下的離去。
不,她留下了四個孩子。
這四個孩子都很不讓人省心,看他們在這個村裡長大,就好像當年,我和阿豹,還有很多朋友。
但現在,大家都四散各處了,也不知道還能不能再見了。
當一封信紙從四川寄到南京時,我已經從南京到了重慶,等信紙到了重慶,我早已來到了台灣。
信紙遞送的速度,遠遠趕不上我們變遷的速度。
我給他們四個起了名,族譜這輩我記得輪到了「寧」字,就叫「國泰民安」吧。
只希望,不要再有戰爭了。
這幾個孩子時常鬧事,特別是老么,成天無所事事就知道惹事,時常跑不見,被警察送回家。
我也不知道,萱兒是怎麼照顧他們的,我也不會。
我只知道在他們不乖,惹我生氣的時候,揍他們一頓,因為我爹也是這樣對我的。
讓他們自生自滅幾年後,我將他們送上私立中學去了。
老大算是很聰穎的孩子,就是不聽話,成天逃學,但他的成績實在好的沒話說,就是不愛讀書,浪費才能。
過了幾年,老大告訴我,他想去軍校。
聽到這件事,我回想起了以前的日子,我不準他去,我怕,他去了以後,萬一又打仗了,我會再也見不到他。
我希望我們家能出一個大學生,以前在村子裡的時候,還沒大學生呢。
結果,老大還是讀了專科。
這時政府開放了禁令,可以返鄉探親了。
於是,我回家了。
可是,一切都變了。
原本的村落、青田、黃牛,路邊四處的小黃狗跟孩子們,都變了。
黃土小路鋪上了柏油,路邊開始有了電燈,原本熟悉的街坊鄰居都變了樣。
父母死了,兄弟姐妹都離開了,朋友們也失散了,只聽說哪戶的小孩、哪家的後輩當了醫生、老師、當了國立大學生。
好不容易回家了,卻誰也不在了。
原本,還會難過,還會流淚。
但也許是老了吧,即使心再怎麼苦悶,也哭不出來了。
回到台灣不久後,我生了病。
原本就有咳嗽卡痰的毛病,只是越發嚴重罷了,估計,我也要和兄弟們、和阿豹他們一起離開了吧。
好累、好想睡。
「小源、小源!」又是阿豹的聲音?怎麼可能呢?
睜開雙眼,我倆躺在一片酢漿草中。
「阿豹?」居然是年輕時的阿豹、周圍還有不少兄弟們?
「你再不起來,就看不到你媳婦了哦!」阿豹笑著,指著遠方。
遠方在墓碑前,一男一女站在那,我走向前,想看得仔細。
「爸,我帶我老婆來看你了。」是老大,他身邊帶著一個年輕貌美的女子。
他蹲下,拿出手帕,為墓碑擦了幾下。
「沒想到你家那個臭小鬼也滿有一套的欸,娶個這麼漂亮的老婆。」阿豹走過來,手搭在我肩上,笑著看著我。
這一切,都來得好突然。
一開始,我還有些不習慣,尤其是當看在石碑上有自己的名字和生卒日期。
「你看你看,那邊那些菜鳥兵,看我怎麼整他們哈哈!」久了,也就習慣了,這裡似乎是專門安葬像我們這種所謂的「國家烈士」,可以看到不少將軍、士官、軍人。
有時無聊,阿豹他們會故意捉弄一下菜鳥新兵。
「別鬧了,到時候沒新人敢來幫我們整理了。」墓碑換成了骨灰罈,開始有人會來擦拭灰塵。
「欸、阿豹家的小丫頭來掃墓了!」每年四月,是大家最鼓譟的時候,連平常都在睡覺的人都醒來了。
大家會聚集在屋頂,附近的酢漿草堆,看誰的後人來掃墓,或是帶了什麼。
「你看你看,那是我孫女!」「你們看,這是我兒子幫我帶的水果!」大家會手指著下方來來去去的人們,分享著他是誰,或是突然下去,手拿一包水果或祭品上來分著吃。
「爸,我帶你的孫女來看你了。來,叫爺爺。」有天,長得越來越像我的老大,牽著一個小日本娃娃,會這麼說是因為,這小女孩長得很精緻,皮膚很白,和女日本鬼子差不多。
「等一下要去看奶奶嗎?」意外聽見老大跟女兒在聊天,我才得知萱兒也離開了。
這時我才發現,她不像日本娃娃,而是更像萱兒一些。
看見自己的孫女,不知為何,我心中揪了一塊,我的眼眶濕了,我留下了淚。
「孩子,妳要平平安安的長大,要好好讀書,找個好男人嫁了,以後不要忘了每年來看看爺爺。」我蹲下來,摸著小女孩的頭,即使她看不到我,我仍這麼做了。
大概,有一天,我也會被遺忘吧?
也許,我應該看不到我孫女的孫女了。
也許,有天,我又會睡著,就再也醒不來了吧。
「爺爺,我來看你了。」
聽見孫女的聲音,我回過頭,映入眼簾的,卻是那年初見,在桐花紛飛之中,讓我一眼入迷的萱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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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近為了寫這故事,算是考古了不少故事和資料
即使從小到大聽了數百段故事,學了幾次歷史,
我們也難以想像,一個沒經歷過的時代的故事。
那個戰亂的時代。
那個時代的人們的願望。
估計,以一個第三者,來寫第一人稱的故事,
是對於該時代的人們的不敬吧。
但至少,看見這文章,我還記得,
曾在眷村裡跑來跑去,被狗追,
一棟棟灰色,只有一二樓的矮房,
鄰居家好吃的外省菜餚。
以及,在那兒,孤孤單單的先人們。
後來讓他們安排死後的日常生活,
有些類似花木蘭中祖先祠堂的概念,
看到祖先們在祠堂裡聊天,
就在想,如果他們也是這個樣子,會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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推 主軸很明確,在這麼短的篇幅下著力點都有到位,能夠感動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