軟紅十丈,夜風微涼。
一名紅衣女子矗立台上。
從陽台上一眼望去,萬家燈火竟不如此處明亮。
鶯燕歡聲笑語夾雜,生意即將開張。
握緊了陽台欄杆,女子兩道秋娘眉輕蹙,目中竟有幾許怨愁。
--日出復日落,寢飯但默默。
堪哀籠中鳥,欲飛去不得。
「姑娘,時辰已到。」
一名小侍婢上了陽台,低眉斂目朝著背對她的紅衣女子說道。
「知曉了。」
紅衣女子收了力,輕輕放開欄杆,半轉過臉喚了小侍婢一聲:「芳悅。」
「敢問姑娘何事?」
小侍婢也不上前,看模樣竟似有些懼怕紅衣女子。
「如果能出“含露臺”,妳會想要做什麼?」
聞言,小侍婢心神一震,顫抖著「噗通」一聲跪下:「芳悅愚昧,不知做錯了什麼,還請姑娘明示、以便責罰……只求姑娘莫要敢芳悅走……芳悅若是出了這門,即便有命,也不知怎活……」
「妳這是做什麼?快起來吧。」
紅衣女子十分意外,終於全身轉了過來,月華側灑在那國色天香的麗容上,洗褪了她一身的煙火氣。
「我就是隨口問問罷了,沒有別的意思。」
紅衣女子解釋,可小侍婢仍未起身,伏在地上連頭也不敢抬。
半晌,紅衣女子嘆了口氣:「罷了,下去吧。」
「多謝姑娘。」
此時再聽小侍婢的嗓音,竟是哽咽,細望之下,才發現臉上也一片淚痕,原來被硬生生嚇哭了。
--唉,如此心性,怎成大器?!
女子這樣想著,回眸望向銀月,神色黯淡,最終轉身離開。
*
「哎呀,玖璉,好久不見了。」
暖閣中,一名獐頭鼠目的男子笑得詭異,不住往紅衣女子--玖璉身上靠攏。
「梁公子說笑了。」玖璉笑的老練,分不清是真情或假意:「梁公子若是備妥銀錢,日日光顧,那倒真是小女子之福份。」
--也許假笑久了,假便也能成真了吧。
「哈哈哈,好說!有姑娘伺候,這銀錢花得如流水也值!」
男子哈哈大笑,玖璉但笑不語。
歡場上的虛與委蛇,從來當不得真。
也不能當真。
日復一日、無止無盡的墜落,使玖璉厭煩不已,可惜自己出身不好,被賣到煙花之地,也只能怨命。
--如不是這命,我何必屈就於此?
--如不是這命,我能否遊遍五湖四海、閱盡大江南北?
--如不是這命,我何嘗不想如江湖大俠一般,煮酒論英雄、快意泯恩仇?
--如不是這命……
「姑娘。」那男人已有幾分醉意。
--罷了。
玖璉放下手中的酒杯。
--一切皆是命。
終究又是一夜沉淪。
*
「玖璉這幾日心情不大好啊……」
「是呀,愁眉不展的……不知是否有恙?」
小花娘們總以為自己聲量小,殊不知聽在玖璉耳裡仍響如雷鳴。
--心情不好,早已不是一天兩天的事了。
長久以來的鬱悶,使玖璉面色不佳,有時連恩客們都主動關心。
可又能怎麼樣呢?
木已成舟,多說無益。
看著漸亮的天色,玖璉本要先行歇息,讓白日裡當值的其他花娘們上崗,卻突聞一聲尖叫:「啊啊啊啊啊啊!」
此叫聲淒厲無比,催心裂膽,令人聞之色變。
「發生何事?!」玖璉三步併作兩步一路奔下樓,來到門口一觀……
只見地上躺著兩個人,一個是自己臺裡的小侍婢芳悅,另一個……
倒在血泊之中,不知是生是死,連本來模樣也看不清。
「怎麼辦啊這是?!」、「快請嬤嬤來!」、「要不要報官啊……?」
瞬間,耳邊七嘴八舌的風涼話在玖璉耳邊炸開,她不及細聽便急忙跑向芳悅,將她扶起。
「芳悅!芳悅!妳無恙否?」
看樣子約莫是昏過去了,無論玖璉怎麼搖也不醒。
「嘖!快來幫忙呀!」她慌中有急,急中更怒,回頭大喊一句,當即有識相的花娘上前幫忙將芳悅抬入臺內。
芳悅現下沒有意識,人手也不足,沒辦法抬她上樓,也只好先讓她在大廳裡的長木椅上躺下。
不多時,嬤嬤便從樓上下來了。
「都怎麼了?!小玲跟我說門口有人昏倒?」
嬤嬤風風火火跑到門外,一見那人竟也是嚇得尖叫,驚慌之餘連忙向地吐口水:「呸呸呸!晦氣!定是哪家自詡清流之士把這麼一個死人丟到臺前來的!」
「死人?!」玖璉聞言,見芳悅暫時沒有大礙,推開人群走了出去。
「玖璉,妳做什麼呢?」嬤嬤看她上前來,居然想把她搡回門內:「妳可是紅牌,看這東西多晦氣!別看了!」
「嬤嬤,我方才離得近,這人似乎還沒有死。」玖璉輕道。
眾人聞言駭然,細觀那人,發現背部確實仍有微小起伏。
這人還在呼吸。
「要報官嗎?」玖璉問嬤嬤。
「別!報官事情就鬧大了!生意也別想做了!這麼一來得損失多少?!」嬤嬤反應極大,跳著腳忿忿不平。
玖璉淡淡笑道:「那把他抬進我房間吧,他躺在這裡也不是辦法。不如讓他將養著,日後無恙再問話。」
「什麼?!!」眾人不敢置信,嬤嬤更是提高音調:「玖璉妳做什麼傻事?!此人來歷不明,妳又是紅牌,擔不得!」
玖璉面色不變:「不瞞嬤嬤,玖璉這幾日來了月事,也不便見客。不過也不是玖璉要照顧他,芳悅並無大礙,等她醒後自能打點。」
這番說下來,倒也沒什麼紕漏,嬤嬤一時之間竟無言以對。
「……那……若妳執意要,便如此吧。」終究是看在頭牌的面子上,嬤嬤讓步,指揮小廝們將那一身是血的人抬了進去。
*
玖璉看見那人已被清洗乾淨,小廝們正要將他抬到自己床上。
早已轉醒的芳悅也靜立一旁,等待玖璉發號施令。
「芳悅,這人是我要救的,與妳無關,不必伺候他。我來就可以了。」
「姑娘……」芳悅欲言又止。
「無妨,妳只管打點我的事。」玖璉心意已決。
「是……」芳悅終究是識相地退了下去。
終於,房內只剩玖璉和那人獨處了。
她緩緩走近床邊,發現這竟是一個男人。
並且他的頭髮全白了,可臉面卻青春依舊、俊俏無雙,只是眼角旁的幾許詭艷紋路令這人生了份妖氣。
還有,他身上並無包紮用的白緞,這意味著沒有傷口。
那身上的血必定是別人的了。
--江湖中人。
這是第一個在玖璉腦海中冒出的詞彙。
--沒有外傷卻渾身是血,估計是和人性命相搏,殺得氣空力盡才昏倒在含露臺前。
--有趣。
這倏忽跳出來的想法倒把玖璉自己也嚇了一跳。
不過也是,自己救他本就是已經看穿來龍去脈,為了體會一番江湖氣味才留下他的。
--得不到,聽聽也好。
她這麼寬慰著自己,沒發現那人微掩在棉被下到手指動了動。
突然……
「唰!」一聲,玖璉整個人被一道掌氣拖著吸到床沿,那男人睜眼,瞳色妖異如流金,直直看著她。
「妳是誰?這裡是哪裡?」冷若冰霜的語氣,直接讓玖璉的心涼了半截。
--這人不是什麼好惹的主,怎麼辦?!
--難道真是自尋死路?!
不過頃刻間的沉默,男人已等得不耐煩:「再不說,便直接取了妳的命!連這個地方所有人,全一起陪葬!」
「呵。」玖璉也只好拿出風月場常見的陪笑手法周旋:「公子莫急。此處為“含露臺”,乃揚州城內小有名氣的妓院。是公子在門外昏倒,嬤嬤不願報官生事,這才給公子抬了進來、梳洗一番。」
那人聞言,眸色閃動,似在辨別真偽。
半晌,他嘆道:「也罷。汝喚何名?」
「小女子名喚單玖璉。」即便再怕,也得雲淡風輕。
「妳有姓?」那人抬眼,有些詫異。
「不幸流落風塵。」她對家人的抉擇早已釋懷,只是恨此豪情壯志困於賤命身。
「……」聞言,那人也不再多說什麼,手勁一鬆,玖璉終於重獲自由。
「抱歉。」
她脫困本已轉身要走,沒想到這人突然冒出這麼一句,反倒讓玖璉有些不知如何是好。
最後只得淡淡伸手拂了拂袖:「無妨。」
「觀姑娘根骨,乃適合習武之人。」
這句話令玖璉心神俱震,不由得瞪大雙目,回身專注盯著那人:「……公子說什麼?」
「憾為女兒身。」那人也不管她,逕自起身,竟往窗戶走去,準備縱身下跳……
「等等!」玖璉在緊要關頭叫住了他:「公子方才說,小女子適合習武?」
「正是。」那人淡淡地回過頭來,嘴角一彎:「但妳處風月之地,習武何用?追打賴帳之徒嗎?」
「不瞞公子說,小女子心中一直有著仗義行俠之願景,奈何豪情困於此身,難以施為……」玖璉此時激動不已,只差跪下。
「妳這是希望離開此處?從此走跳江湖?」那人一挑眉:「可妳已過最佳習武之齡,現下出關闖蕩,再加上本身背景,只怕討不了好。」
「小女子……小女子只恨極了這賤命!」說到此處,她紅了眼眶。
分明賣進煙花巷已有數年,不曾想原來心中那遙不可及的夢仍是一有機會便大肆叫囂、磕得人心疼。
「如果我是男兒……不,即便我不是男兒!只是一良家婦女,養在深閨,也總有法子尋了良師學藝,不必遭人踐踏……可……可……」
她眼淚開始撲簌簌地掉,那人則不動聲色,令玖璉一看更急,深怕到手良機一去不復返,豁出去大喊道:「惟恨此生命薄人輕!」
「哈!好一個“惟恨此生命薄人輕”!」那人淡笑,使冷俊面容終有了一絲人氣:「那妳認為,在下昏倒前發生何事?」
--這想必是在探查自己的洞悉能力了。
「公子浴血而無傷,約莫是與人性命相搏,殺得氣空力盡,因而昏厥。」玖璉說出了自身大膽的猜測。
「呵。」那人笑出了聲:「孺子可教!」
「多謝公子!」這句話一出,便是營應允了玖璉的要求,她喜出望外,激動之下就待下跪磕頭行禮……
「慢。」她的腿彎至一半,被那人一句話止住了。
玖璉呆愣當場。
不,準確的說,是被那人一根手指送出的真氣止住了。
--好厲害的武功!
她不由得佩服。
而那人緩緩走近,扶直了玖璉的身子,誠摯地看著她的眼睛道:「在下可派人授妳適習之武,但沒有辦法救妳出去。與其出關闖蕩,不如保有一方疆土,尚可自保。」
見玖璉一臉茫然,那人解釋:「本人有意一統江湖,不知姑娘可願成吾助力,居此鞏固你我江山?」
「一……一統江湖?!」這下玖璉驚駭得掉了下巴,她原只想走遍天涯海角、嚐盡恩怨情仇,卻沒想到……
這人更有壯志於胸,竟想一統江湖……
「怎麼?訝異嗎?」那人似笑非笑,與剛來時不同,耐心等著玖璉回過神來回答他。
「我……我願意!」她氣沉丹田,話音“擲地有聲”。
「好。敢問姑娘,雲雨巫山,尚可忍否?」
「我亦知忍辱負重之理。」
「既然如此,在下便扶植妳坐上頭牌大位,待時日一到,便遣了那嬤嬤,讓妳全權掌管“含露臺”。而此後每日皆會有人尋機來此教你武功,好好學,別令在下失望。」
「那……我可為公子做些什麼?」
「情報。」那人頭一歪,看上去透出幾分狡黠:「人喝醉了便容易胡言亂語,什麼都會吐出來,妳便替在下蒐集需要之情報,遇上砸場之人則以武功抵禦,可好?」
「好!不過……」玖璉遲疑了一會兒,仍問出口:「眾姐妹可否一同習武?如此一來,“含露臺”便不只能蒐集情報,更能設套佈殺。」
言下之意,便是把整臺的姑娘都培養成間諜,收情報之餘還能執行刺殺任務,價值更大。
「成!」那人爽快允了。
「公子大恩大德,小女子著實感激不盡……」話音未落,玖璉的眼眶已是又紅了。
那人見狀,也沒有寬慰,收了真氣,轉身往窗外一跳:「不能給你一方自由,便許妳一處疆土。」
語畢,人影成空。
--完
----------
作者碎碎念:
段考前最後一更啦!
先上一盤說好的九練番外~~
墨茗和談望禕那篇之後會繼續補齊,不知大家能不能猜出這個臉上有詭異妖紋的帥哥是誰??🤣
p.s. 這邊補一下細節:芳悅就是本傳中一開始領墨茗和談望禕上樓的那位低眉順目的姑娘,後來死於混戰,畢竟“含露臺”全滅……😅
你可能有興趣的文章...
全部留言
全滅是滿可惜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