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今天又是雨天,我開始讀白先勇的《台北人》,一時之間還無法跳脫走馬看花的讀法。其中,最讓我感到深刻的莫過於金大班的最後一夜。雖說我不是那種喜歡悲劇故事的人,但讀到此文章仍讓我的心抽了一下。這樣的人寫出這樣的文章,不就正是種「真正」嗎?我將文章撕碎、揉捏成團後吞下,入喉的灼燒感像是一顆燒紅的鐵球一樣,將我的味蕾與舌頭燒盡。入肚後,這團紙團開始吐出鹼液,和胃酸混合後變成了一種pH值接近7的中性液體。我將其吐出,濺灑的液體沾到了陽台邊的白百合上頭,白百合枯萎了,變得又老又黃。此刻,我心想不如分手好了。
真實的寫悲劇的劇作家,並不感到憂傷。這是某位沒沒無聞的詩人所說的。對他來說,這世界是永恆的痛苦、是永恆的淒傷、是永恆的黏稠,如同街邊垃圾桶樣的存在。「這痛苦恆久,模糊而暗黑,直像無邊無際。」華茲華斯的《邊界人》也表態出同樣的情感。妳說,這一點也不同嗎?一點也沒那味兒嗎?一點也沒有那如同清晨陽光的輕透嗎?有的只是對現實腐敗的不滿、對世界不公的哀號、對自己天賦的感傷。除此之外,還留下些甚麼?愛情嗎?友情嗎?親情嗎?抑或者僅見過一面的滴水之情?
我望著陽台下一個小池塘量的積水,不禁認為春天真的過了,現在是秋天還是冬天呢?不清楚,也不想知道。只知道這次的雨又大又急,彷彿把整個世界的水氣都化為雨,下到這座城市上頭。我靜靜喝著巧克力牛奶,味道有點發餿,不知道是我的味覺有問題還是怎樣。總之,我對大部分的食物都不感興趣。只知道,不吃會死的動物性,其餘跟我無關。
「果然,還是分手好了。」我對著正在吃麥片的前輩說道。她沒有露出疑惑的神情,反倒是很諒解這樣想的我。她繼續吃著麥片,喀拉喀拉的聲音填充為背景音樂。此刻,這樣的噪音似乎比雨聲更為煩人。
「我也是這樣想的。至於為甚麼要分手,我也不知道。總感覺我們越來越不像自己了,好像失去了甚麼一樣。明明還是自己,卻也不再是自己。用科學的話來說就是,我們的結構不同,對吧?」前輩笑了笑,說出一大串我想她也不知道甚麼意思的話語。每次當她難過的時候,就會說一大堆話來隱藏感情。這點在認識我之前沒變、往後也不會。
我點起香菸,讓菸味充滿整個不透風的房間。此刻,我以為菸絲比我更接近前輩,想要將其抓住,但菸絲總是從我指縫間逃出。我的巧克力牛奶見底了,味道不好、份量也少。但仔細想想,味道不好的飲料分量減少是不是件好事呢?我對此充滿疑惑。
「甚麼時候開始有這想法的?我不是在責怪妳,只是覺得我們還有好多地方沒去,有點可惜。」前輩又說了一大段話,我不知道甚麼時候開始想逃離她、想自己生活、想證明甚麼、想一個人哭泣或者睡覺、想一個人運動但提不起勁、想說話但沒有對象、想呼吸但卻呼吸困難,最後,想死但怕疼。我腦袋中的糨糊逐漸混為一談,間隔消失導致失語症發作。頓時,我只能發出嗚、啊的聲響。我在搞甚麼?就連我自己都不知道了。
「我想,是趙謬來的那天吧。我總感覺,所有的人事物都離我好遠,我似乎變得很安靜、很孩子氣、很討人厭,討厭到不希望在妳面前暴露這樣的自己。我總覺得失去甚麼後,我才能回到原本的狀態。最後發現,我一定要失去妳才行,因為這才是種『真正』。」為了「真正」而痛苦,很奇怪,對吧?但這就是我這人的理念價值。
「妳只不過是想遵照『真正』前進罷了。沒關係的,我理解。」理解?理解甚麼?理解那個就連我都不理解的自己嗎?還是說,理解了理念世界的我呢?抑或者,理解了現實中的我呢?即便理解我也無法為自己帶來幸福,不如說理解我更讓人感到不幸吧。我強加在前輩身上的情感已經夠久了,是時候讓自己與前輩喘口氣。或許說到這邊,大部分的人會覺得我是壞人,但我不是,我只是害怕幸福罷了。
我在心中說出各種藉口,想讓自己好一點,但沒有用。此刻,我的腦袋仍處於當機狀態,不知道該說甚麼才能安撫前輩的心。或許她會認為,不再是情人的話就不必要安慰了。前輩是一個對任何事情涇渭分明的人,既然已經不再是朋友,或許不關心才是最好的選擇。我只知道我的漠不關心將會成為壓垮她的最後一根稻草。我想說些甚麼、我必須說些甚麼,但我沒有,只是默默收起了包包,離開前輩的屋子。
「不用還我甚麼了,那些妳可以留下或者丟掉,都沒關係。」在路上,我很想流眼淚,但卻流不出來。是因為我不夠愛前輩嗎?還是我的心中仍然有天使呢?我拿出天使的照片,不斷端詳,好像她會眨眨眼讓我瞧。傷心充滿了周日的午後,大捷特島的遛狗人是不是仍記得喬治.修拉的鏡框。
我睡了一整天,隔天像是甚麼都沒發生過一樣,仍執意去女巫店上班。當然,前輩也是這樣想的。我們兩人的行為模式好像回到了我進女巫店的第一天,尷尬又不失禮貌的笑容在我倆臉上,看起來做作極了。我一直以為自己不會對她感到厭倦,但事實並非如此,我討厭她的做作、我討厭她的禮貌、我討厭她討厭自己、我討厭這充斥在女巫店的空氣、我討厭同樣做作的我。清地、待客、微笑,送餐,工作不過就是如此,為甚麼此刻卻變得複雜許多?複雜到我無法應付、頻頻出錯。我深吸一口氣,終於到換班的時間。我走向後門,去叫前輩進來工作,而她則在哭。
「總感覺,活著很辛苦,對嗎?」不曉得該用甚麼起頭的我,把自己心中的一些想法講了出來。從第一次見面,我就對前輩心動不已。為甚麼呢?或許是她認真工作的背影,又或者是她的談吐,還是說她的外貌呢?這些都不重要了,重要的是我們已經失去了過去,而過去永遠不會變成未來,重新來到這間女巫店。此刻,時間變得很緩慢,緩慢到我可以感受到一秒與一秒之間的間距。我點起香菸,遞到前輩嘴前。她接過香菸,慢慢抽起來,就不曾抽菸的人而論,她相當熟練。
「我們真沒可能了嗎?」她的眼眶仍泛著淚光,抽抽搭搭的樣子很是脆弱。有時候,我會覺得這樣的她很漂亮,就好像天使在我面前的最後一面。此刻,我才真知道原來問題在我,我在她的身上尋覓天使的殘溫。現在,只不過是知道了在她身上看不見天使的一分一毫。
此刻,我也點了根香菸,和她一同抽著。菸絲逐漸往上飄,變成雲絲,然後成雨落下。重複這樣的過程,我們的心是不是也會昇華上空,變得輕盈許多。對我來說,到底甚麼是重要的,我一直沒有答案。原本的我,不知道到底該追求甚麼才好。究竟在學生時代追求成績、社團、愛情有沒有意義,我給不出解答。我只想得過且過地過日子,這樣的我在大人眼中看來,似乎挺要不得的。但我就是這樣的人,我害怕痛苦、害怕死亡、害怕離去、害怕幸福。所以我要在我與前輩兩人都變得不幸之前,提分手,讓所有的恨都往地面下延伸,最後消失。
「我很想說當然,我們沒可能了。要問為甚麼的話,或許是因為那天的雨太耀眼、那天的陽光很朦朧、那天的趙謬很美之類的。我想,如果再給我選擇一次,我還是會與妳交往。即便那始終是無果的戀情,我還是對其抱持希望。」此刻,天空又降下毛毛細雨,好像她的心情一樣,既晦澀又難懂。我始終不知道說出真心話後,會發生甚麼事。或許我的「真正」會被其感動而改變,又或者「真正」不再是「真正」,而是一種任由其宣洩的情緒。我的愛戀始終是神話,是文學的原型中的春天神話,那樣描述關於神的故事,我的事情不關我的事。
「妳認為我們還能出去玩嗎?」說到這裡,前輩笑了下,並且表示自己變得這麼幼稚都是我的錯。對我來說,幼稚或不幼稚都好,那都只是前輩一時的情感宣洩罷了,只要以宏觀的角度來看,前輩始終是前輩的樣子,不會成為別人。所以,她的「真正」也會是她自己的「真正」,不會成為天使的,所以我才要離開她。必須在一切變得糟糕之前,停下。
「有人說,我不懂妳,我一直以為那是因為我不夠喜歡妳,所以我傾盡全力去愛上妳。我真地很努力了,但為甚麼妳還是要選擇離開呢?是因為我不相信我們沒有結局嗎?還是說,這場邂逅僅僅是妳預謀好的結局。」不知怎地,我蹲了下來,野貓圍了過來,似乎以為有殘羹剩飯可以享用。
「沒有這麼多的原因。妳問過我為甚麼要選擇妳,答案很簡單,因為我曾在妳眼中看見了神性。然而,那僅僅是我一廂情願的錯覺。這世界上沒有甚麼神性、沒有理念世界、沒有昇華、沒有愛、沒有超越孤單的事物。」我始終認為,人活在世上是孤單的。我們只能自以為地和自以為喜歡的人共度一宿。我一直以為,那就是神性,但我錯了。出現在我眼中光芒的僅僅是閃光燈的殘像。
「我討厭妳,討厭到想要擁抱妳,直到妳窒息為止。」是嗎?如果我真能窒息的話,那或許一切都值得了。然而,現實並非如此,會在現實出現的只有狗屎罷了。我討厭現實、討厭花、討厭雲彩、討厭彩虹、討厭火光、討厭時間粒子加速器。除此之外,我還討厭被誰愛上。被誰愛上實在太痛苦了,在心中不斷想著如何與對方相處、如何不破壞她的幻想、如何愛上她,又或者如何在不被她發現的情況下死亡。
「我走了,或許不會再回來了。」回到店內,我將辭職信遞了出去。雖說店長不太驚訝,但還是試圖用社交辭令讓我留下來,我也用社交辭令婉轉拒絕了她。如果可以,我希望能夠今天就走。不知道是不是最近是淡季的緣故,店長允許了我自私的請求。果然,我還沒強大到獨自一人哭泣不自卑。
很快,我交班的時間就到了。我獨自走向後門口,向店長欠了欠身子,表示自己應該不會再回來了。我想要去哪裡?想要做甚麼?想要陪伴誰?想要獨佔誰的氣味?想要誰的愛?想要愛誰?想要活下去抑或者死亡?這些問題都好,只要我還有時間,我就能一一解決。我是這樣想的,以為世界上沒有解不開的問題,但活到現在才發現,人生似乎就是一個打結的團,永遠解不開。當妳解開一個結後,又會產生無數個結。
後門口,有個人正在等我,不用說我也知道是誰,因為已經有人通知我這個人會過去,叫我做好準備。我看向那炯炯有神又無神性的眼睛,不禁心想這人受到如何的摧殘,才會露出這樣的表情。
「是陳荒,對吧?我聽趙謬說你會過來,沒想到是真的。」說到這裡,我不禁眼眶泛紅,想要落淚。為甚麼?因為這或許是我唯一一次可以如此接近他的機會,接下來我就不在女巫店了,與他、與她的聯繫到此為止。我深吸口氣,想知道他究竟是怎麼想的。人真地有究竟嗎?人真地能去理念世界嗎?人的「真正」是甚麼?
「照妳這麼說,所謂的『真正』並不存在,它只不過是人類的妄想。妳追求的只不過是假的東西。」果然,我所追求的是虛假的東西。我明明知道,卻不說破,僅僅是讓前輩認為我在追求甚麼而放棄她。真實的原因是甚麼?不愛了嗎?還是其他原因?我說不清楚,只知道胃裡翻騰如潮流的海上。到底甚麼限制住了我們愛上別人?我想知道甚麼是愛、我與她、與她的感情究竟是不是愛情,沒人能說準。但此刻,我只想大叫出來,把心中那股熱情喊出來。或許我該回到襁褓時期,重新思考自己是甚麼才是。
「我想知道,在你音樂底下的情緒是甚麼。究竟,我們能不能夠期待一種感情昇華成另一種無法說出口的事物。」他沉思了一會兒,結果又將話題拉回到愛身上。
「妳指的是愛,對吧?那種曖昧不明、無法言傳、無法搞清楚自己情緒的東西,就是愛。所謂的一切,只不過是由愛做連結的長鏈。很難解釋,但我會試圖解釋給妳聽,因為這或許是唯一證明我愛過那個樂團的證據。」我不懂,這麼痛苦也稱之為愛嗎?所以,所謂的愛之中,也飽含苦楚嗎?即便只會傷害對方,也不肯離去,那就是一種愛嗎?所以前輩的愛是愛,而我的不是嗎?我對於前輩的情感到底是甚麼?是一種如同渣子般的無謂事物嗎?
我將包包中的魚乾拿出來,想要逗一下剛才沒餵到的野貓。然而,牠似乎對我沒興趣,反倒是在陳修澤的小腿上感受到溫暖。或許這隻貓也是種「真正」,代表了這個苦楚世界的唯一燈光。我果然很討厭動物,也討厭那個討厭動物的自己。那我是甚麼?似乎只能由外在事物定位,至於我喜歡甚麼呢?我不知道,或許是天使吧。即便到了這樣的關頭,我仍心繫著她,就好像她一直在我身邊。她明明就告訴我要忘了她,但我就是不行。算了,我放棄。
「有時候,我在想我們或許只能放棄,放棄自己愛的事物,最後妥協。」是啊!我們只能放棄自己所愛、去妥協。如同宋胖子在《安和橋》所說的:「代替夢想的,也只能是勉為其難。」
我們將話說罷,在要走之前我提出了個邀請,希望陳修澤能夠陪我走一回。我遞上了前輩的安全帽,他接過後便坐上我車子的後座。我們不斷向南方前進,直到周一的早上。我們抵達目的地:高中。我一直以為自己不會再回來這裡了,又或者有一天我會帶上前輩,讓她進入我的心房,走上那通往學校樓頂的台階,並且兩個人互相依靠。然而,事實不是這樣。此刻,在這裡的只有我跟陳修澤。我們望向白雲的彼方,時間變得好慢好慢,就好像隨時都會停滯下來。
「我果然不喜歡活著的感覺。」我也是,他輕輕回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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