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les 《灰椏百合》第四章 | LGBT板

第四章　　放學後，我待在教室不走，其他人也沒有叫醒睡了一整天的我。或許是因為這不是我的位置吧，也或許是因為這不是我的班級，所以沒人認識我更別說叫醒我了。我獨自坐在天使的座位上，一面看著窗外一面思考下一餐吃甚麼。望向班級外的陽台，原本放在天使桌上的花瓶被扔在一角，看起來孤單落寞許多。上頭那株白百合即便早已枯萎，也沒有人要處理。或許是怕晦氣的緣故吧，又或者誰處理了就會成為下一個被欺負的對象。對那群白癡來說，社交就是生命，只要能夠跟其他蟑螂老鼠一起說別人壞話，甚麼都無所謂了。　　我看向空蕩的教室，黃昏的太陽緩緩落下，明明才快五點而已。一小時前，熙熙攘攘的學生討論待會兒去哪裡玩、作業與考試好煩，以及哪個韓國團體又有人燒炭自殺等等無聊議題。我打了聲哈欠，像是剛睡醒的老狗舔舔自己的上唇一樣，但似乎又沒這麼可愛。還有一個小時才要上班，不如去樓頂坐坐吧。或許，這次會看到天使，或者下一個天使。　　「找到妳了，放學還不離開學校的人估計就只有妳了。」火龍果老師從門外進來，記得她最後一節課就是我的班級啊！甚麼找好久都是騙人的，明明就在隔壁而已。我拿出一疊白紙與角落生物的自動鉛筆，開始畫畫。一邊模仿卡通海報畫一邊不專心地聽火龍果老師想說甚麼。　　「我講話的時候不要畫畫！我是認真的！」我沒有停下手來，反倒將烏鴉與獵犬畫成圖騰的風格，並在上頭落款。我用眼神示意對方，我正在聽、可以繼續講下去。　　「天使的家人要搬家了，這是她留在房間裡的信。上頭沒屬名給誰，但我想就留給妳吧。」是嗎？我問老師現在能看嗎，她點點了頭並且示意我到頂樓坐坐。我並沒有拒絕，反倒覺得那最後的地點很有歸屬感，就彷彿天使一直在那一樣。我看了手機一眼，時間還很充足。　　我邊看邊走上樓頂，還以為會有甚麼感人肺腑的話語，但沒有，只有僅僅一句話：「使生如夏花之絢爛，死如秋葉之靜美。」這句話應該是出自於泰戈爾《漂鳥集》吧。我對印度作家不瞭解，只略知一二。但是對於他的泛神論、人我一體的哲學理念還是有點心得。記得由於戰亂的緣故，使他崇尚完美的世界，這跟柏拉圖的理念世界應該不衝突吧。我怎麼可能會知道呢？我只是個高中生，又不是哲學博士。再說，台灣有哲學系博士嗎？　　我在樓頂望著遠方的白雲，似乎變得有些朦朧、晦澀且黯淡，彷彿陰雨剛過境一般。我的包包裡有疊空白信紙，原本是想要教小朋友寫信而買的，現在只希望留點話給天使。火龍果老師難得地抽起香菸，香菸的灰燼如同雨滴般不斷下落，隨著火光飄散而變成菸霧。最終，進入水泥地板中，慢慢下沉、下沉到陰間。不知道天使的靈魂飄升後，是不是也回到了地下。　　「想好要留甚麼給她了嗎？那女孩一直都不是很開朗，畏畏縮縮的樣子彷彿害怕受傷的刺蝟。沒有朋友也沒有讓自己活下去的理由。」　　「說到底，還不是這個無聊的學校制度害的！我們都是犯人，是我們殺死她的。有的人對此不在意、有的人對此抱持玩笑話態度、有的人尋找下一個目標，但就是沒有人哭泣。那群白癡、蟑螂、老鼠仍繼續活著，妳也是假裝不在意地活下去。到頭來，只有她被拋棄在過去。」我們都是罪人，一個人背負一條人命很可怕，但要是是三千人一座學校稀釋的話或許就可以承受。　　「被拋棄又如何呢？這是她的選擇，誰都沒有逼迫她。對我來說，這樣的想法最好了，面對成群的需要心理輔導的學生時，我只能告訴他們這都是她自己的選擇，不怪誰。」老師的語氣中透露出無奈，隨著香菸燒盡，我的信也完成了。　　「若我們不曾感受過這世界有多美好，就不要勉強自己宣揚人間有愛；若我們不曾在風花雪月裡歷經滄桑，又何苦絞盡腦汁批判社會的不公平。告別可以盡情揮霍的年紀，我們開始懂得為自己的不成熟感到自豪。」火龍果老師又點起了香菸，這次菸頭燒得比以往都還快，彷彿有人刻意為之一樣。　　我將信封裝好，遞給老師並希望她將其燒掉，讓我們能夠繼續走下去。然而，在她手裡的信件卻變成了一架紙飛機，往更遠處飛去，直到我們離開前都沒落下。我們唯一知道的只有隨著時間的沖刷，某些東西總有一天會消失不見。啊啊！雲絲變成了雨滴，最後是不是下在貧瘠的土壤上頭呢？　　時間到了，我也到了四潮私人圖書館。今天，桂花姊姊看起來臉色凝重。她的眼睛似乎一直張望外頭，外頭有甚麼嗎？我沒注意到，現在的我只想吃學長的巧克力餅乾，沖淡口腔中的苦澀味道。不知何時起，我已經變成懶懶散散王國的一員了。順道一提，第一號成員是司徒學長，他總是處在一種懶懶散散的狀態，彷彿睡覺剛醒來的短尾矮袋鼠。咦？聽起來好像很可愛？算是吧。　　「雲絲，妳也注意到了嗎？外頭那個戴口罩的男人，他已經在那站了兩個小時了，一直往我們這裡看。」桂花姊姊解釋道，她不太喜歡跟男人接觸，只要有肌膚碰觸就會產生雞皮疙瘩和過敏反應。對司徒學長如此，對陌生人也是。陌生男人看了她兩個小時，而她也看了對方兩個小時。是小學生嗎？真是的！我立即走了出去，去詢問他到底想幹嘛。如果是客人，就幫他辦一張借書證；如果是蟑螂，就轟出去！　　「小哥哥．．．」不對，這樣太油膩了。應該說，請問有何貴幹嗎？這樣會不會太文藝青年了。還是要表明自己是圖書館員工呢？不不不，如果他根本不是圖書館的客人的話，我不就糗了嗎？啊啊！還是說，他想要借廁所但不好意思，所以憋了兩個小時？開玩笑地。　　「先生，請問你找四潮圖書館有事嗎？我們可以幫你辦張借書證，這樣就可以自由進出了。」痾．．．痾．．．他不斷說痾這個字，我不知道甚麼事要想這麼久，但總覺得他不是不速之客。　　「請問，妳認識一個叫做絲喬的女孩子嗎？痾．．．我不是搭訕，但我找那個女孩子有事。雖然這樣說很奇怪，但是是件很重要的事情。」我用眼神示意我就是絲喬，請他說說為甚麼要找我。幸虧現在穿的是校服，不然就不能證明自己是絲喬了。畢竟，我現在還沒拿到員工證，水門老闆會不會太拖沓了啊！　　「上個學期，妳們學校有個女生．．．」說到這，對方就哽咽了起來。而我也知道是怎麼回事了，這男人是天使的哥哥吧，看來是找到甚麼蛛絲馬跡才會過來找我。不知道對方找我找了多久，對此我感到欣慰。我從未想過，天使會記得我，對她來說我應該只是個擦肩而過的對象。雖然見過幾次面，但並沒有說過話。我告訴男人，我自己對天使也不瞭解，不知道自己能不能幫上忙。　　「我想知道她最後在想甚麼。」我將他請進了圖書館內，倒了一杯茶並且點起沉香。淡雅且接近於零的氣味飄散出來，我將茶杯斟滿剛出泡好的綠茶，不禁想問，我多久沒有好好坐下來喝杯茶了。　　我與天使第一次見面就是在樓頂。黃昏的樓頂上，她抽著香菸的面龐配上那俐落的馬尾，陽光灑滿整座樓頂、逆光的臉龐彷彿一幅模糊的自畫像。她望著天空發呆，此刻的雲絲捲成棉花糖、被菸頭點著，最終化為山與海的精子進入廢棄的保險套之中。我走到她的身旁，拿出巧克力棒裝成香菸的模樣，慢悠悠抽著那根沒點著的糖果。　　「妳喜歡雲嗎？」甚麼怪問題？我喜歡雲嗎？不喜歡也不討厭吧，我想。這世上真有人會說，我好喜歡雲朵、喜歡到每天都得觀察數小時雲朵嗎？我將巧克力棒咬碎，並且反問她同樣的問題。　　「我討厭雲。它們在這麼高的地方，從未想過地上的生物的想法。」是嗎？真是古怪的觀點。白雲是自己想要待在天上的嗎？還是說，逼不得已呢？又或者它們只要待在地面上，就不再是雲了，是霧才是。總之，這是我第一個哲學問題。　　「妳相信天上還有個世界嗎？有個理念世界能夠讓被邊緣的人依靠。」理念世界是甚麼東西？對我來說，我對於世界外是否還有世界這問題並不感興趣。我只喜歡在現實世界中漂浮，像水中的浮游物一般，不去惹火誰、不去跟誰交好或者交惡、不去愛誰、不去成為誰活下去的希望。直到現在，我仍是這樣想的，我無法成為天使的希望，所以她才會離去。　　「妳喜歡詩嗎？我很喜歡讀詩，像是徐佩芬、潘柏霖、寺山修司之類的。」我將手裡的詩集遞到她眼前，那是寺山修司的《少女詩集》。裏頭有句詩是這樣說的：「眼淚是人類所能製造最小的海洋。」將無限大的海洋用無線小的眼淚比喻，造成對比、反差這點讓這句詩成為記憶點。她接過詩集，隨意翻了首詩念了出來。　　「那個計算星星的同時，也長大成人的少年，是我可憐的父親。身為孩子的我，也將繼承父業。一邊數著天空的星星，逐漸老去吧。」我露出微笑的同時，她也笑了出來。﹤愛的天文學﹥確實是不錯的詩，能讓人感受到情緒。就連我這無機質的人心弦也有一絲觸動，雖然不像眼前這女孩如此大的反應，但我仍稱得上是人類，對吧？　　才經過幾天，我們已經對頂樓的對方感到習以為常。她偶爾會在這裡抽菸、偶爾則只是靜靜看著菸被點燃、熄滅。反反覆覆將打火機點著，看著火光燒掉青春，蠟燭滴落的蠟變成氣泡往上衝，直到星星也被點燃為止。我們聊天的主題大多是哲學或者夢想，但她從未告訴我她喜歡甚麼樂團或者甚麼樣的歌曲。或許是因為聊這太過於痛苦了，所以我只能猜測她不愛音樂。　　然後，她就離開了。我們才認識不過短短幾天，她就帶著痛苦往前走了。我沒有她的相片、沒有她的ＬＩＮＥ、沒有她譜出的詩詞、沒有她腦海中的理想、沒有未來、沒有星子、最終沒有我。喪禮的那天，我沒有哭，只是靜靜窩在被窩裡看著那本被我翻到爛掉的詩集，幻想如果她還在我身邊，會有多好。有時候我會這樣想：我是不是愛上她了？她的倩影宛若月亮一般，在夜晚緊緊跟隨我。　　我的日常瞬間變成咖啡漬，既洗不掉還很醜陋。從此後，天使成為校園的禁忌，沒人敢提，也沒人想要回憶她落地後的容貌。只記得，我的口腔那時起就變得乾燥許多，或許是因為壓力大的緣故，我的嘴巴常破洞而變得坑坑巴巴的。　　回憶完討人厭的回憶後，我的視線落在那杯冷掉的綠茶，味道想必不好吧。男人從包包裡拿出了三張專輯，並交給我代為保管，是那我懂你意思了的三張專輯，上頭磨損的痕跡看得出來時常被拿來使用。除此之外，三張專輯上頭都有陳修澤大大的親筆簽名，還有一張屬名陳修澤的卡片。　　上頭是這樣說的：「即便身處黑暗中，也別忘記光芒的存在；即便落入深海底，也別忘記呼吸。」我將卡片與專輯收好，並且問道之後要搬去哪裡。男人只回答了國外二字，或許是不想留在傷心地吧，大多數人都會覺得越遠越好。但這樣對離去的人又有何感想呢？或許天使已經到了理念世界去了，但要是不呢？我滿懷著疑惑卻沒有問出口，只知道我現在開口會是件很失禮的事。　　時間過去了，今天沒有說故事姊姊，但確實也說了個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