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文 神與牧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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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見識過，我見識過世界的消亡與毀滅，我代表一切新生，目睹除我之外的萬物凋零。 「地球已經不再適合居住了。」聯合政府總統發表他的宣言，一副痛心疾首的模樣。「我們要航向新世界。」他這麼說。 虛偽、假裝，明明他們的眼中瀰漫著掠奪的快感，瘋狂的冒險慾望。 於是人類竭盡所能搜括所有資源，蝗蟲一般，帶走地球僅剩的生機，大步踏上宇宙飛船，面上滿是驚喜與興奮，喔，也許還有幾分似真似假的憂愁。 我不知道，你懂的，站在人群外實在看不太清，因為我是留下來的那一夥人，標籤著頑固、腐化、不知變通。 「牧師，他們能找到新世界嗎?」信徒努力抬起皺紋堆積的眼皮，擔憂的看著我。 「是的，只要他們足夠虔誠，親愛的，神會引領航線。」我回望他，露出一個安慰的笑，即使我知道引領航線的不是神，而是經過選拔的領航官人類。 但這位信徒，他的家人都在飛船上，我曾勸他走，他卻如其它信徒一樣，堅定地搖頭。 「不要，我們要追隨神的教誨，牧師。」老人們，離殞命不久的老人們，定定的凝視我。 無計可施的讓他們留下來，陪我在荒島上等待死亡，是一件非常殘忍的事情，我的內心卻不知該不該心懷愧疚。 地球的百分之九十九都是大海，而我們生活在一座孤島上，也許曾是亞洲、非洲、或著歐洲的一部份，誰知道呢?說到底還是荒涼的一座島，野草蔓生，汙濁的空氣和可怖的酸雨，不過總比在海中掙扎著溺死要好。 至少、至少我們還能聆聽風、聆聽海，聆聽火星劈啪的燃燒，然後默默將其當作神的教誨。 可以說是一種迷信，放心，身為牧師的我並不把這種說法當作褻瀆。 信徒們都老了，老了才會成為一個虔誠的信徒，因為年老，他們開始無所依靠，開始對死亡感到恐懼，開始後悔青春時怎麼會大言不慚的說活到四十就好? 命運從不會對誰展露仁慈，正因如此才需要迷信，才需要一個莫須有的「神」作為歸宿，一遍又一遍的禱告，哀求我宣達神的旨意，即使他們自己心裡清楚所謂的旨意可能都是我的信口胡謅。 那是種可笑的倔強，不正常的偏離人類軌跡，更趨近於眾生。 眾生從不對母親索求太多，只有人類超出常理的貪婪，貪得不到的一切，貪愛恨嗔癡，將地球母親愛憐的給予視為理所應當。 大概是平衡終於崩壞了吧。我想。不然怎麼會誕生我?一個不老不死的存在? 我是牧師，當然，如果你要稱呼我為神也無所謂，我從來不在乎信徒如何稱呼我，不老不死本就是大逆不道的事，生下來便犯了滔天大罪，我該怎麼對其它事物產生怨念? 我不想離開，下意識的厭惡宇宙飛船上金屬的氣味，那有點像血，斑斑剝落的鐵鏽像是掉漆的鐵鋁門，街角轉過第二個巷口右手邊那家，酸雨還沒到那麼嚴重的時候，我經常在夏日的下午踏著熱浪，去那兒訓斥胡亂塗鴉的小孩。 「神是假的!世界上根本沒有神!」孩子們狼狽地收起噴漆罐，吐舌頭對我做鬼臉，試圖說出幾句話激怒我，發現徒勞無功後才咒罵著離去。 他們恨我的，恨我的訓斥，恨我的信仰，恨我自以為是的悲憫。 不過緣分果然是很奇妙的事，是不?那樣頑劣的不良，七老八十之後迷茫著一張臉祈求我的祝禱，懺悔過去的罪行，表情是那樣溫順，決定與我一同留下的神色又是那樣慟人的覺悟。 「請救贖我，神明大人。」留下來的人國籍各異，他那東方人的彆扭英文很好辨認。「請讓我正視我的罪孽。」 他將我當成了神。 「願意發自內心承認罪孽，那便說明你正在背負它，已經非常了不起了，許多人都做不到。」我聽從他的索求，撫上那一頭斑白的髮。「神無法洗清你的罪孽，但你切記，親愛的，你的旅途終有終點，贖罪也會有截止的一天，相信我，你不會是最後一個人。」 最後一個人，是我，是我。我在心底悄悄地重複，眼前的信徒，時日無多。 他是地球上最後的信徒，其它人都經由我的手，好好的下葬。 「您也會替我刻個墓碑嗎?」他伏在地上，親吻我長長的袍。 他該抵達終點了，我平淡的笑了笑。「會的，不過我不會在你的墓碑上噴漆，放心吧。」 「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最後一位信徒收回了無力的手，低低的呢喃。「您是神明對吧?牧師?」 「我不是。」至少現在還不是。 聽到這話，他像是鬆了一口氣，吐出了邁過終點的宣言。「那真是太好了，牧師，太好了，我們在天堂還能見到您。」 接著他便沒了氣，我的長袍失去了吻。 「這真是個殘酷的謊言。」浪拍在石頭上，響著有力的節拍。 我的終點該是在那兒的，幽藍深寂的海裡，待到浪潮吞沒一切，我會浮在水面，也許會被泡得腫脹，也許會被魚群爭先恐後的當成食物，但不管哪一種下場，肉體凡胎必定隨著這世間萬物凋零殆盡。 然後我會剩下意識，漫無目的地飄在海上，偶爾看看沒有光害的天空，臆測宇宙飛船的航線。 那種狀態便離神不遠了，對吧? 不過在那成神之日以前，我需要好好看看這美麗的地球母親，否則誰知道意識能不能擁有視力呢? 這樣就好了，這樣很好，犯下了不老不死的滔天大罪尚有幸與地球同消亡，最終歸屬是片美麗的海，沒什麼好再貪求的。 見諸毀滅，見諸新生。 「願神救贖我。」我刻著墓碑禱告，懇求命運鮮見的慈悲，靜候遙遙無期的死亡。 ——神與牧師（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