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夜的街道不比先前杳無人煙,一個又一個的,大多是年輕人,戴著安全帽和護目鏡,席地而坐在馬路旁的人行道上,他們戒備著、聽著四處的聲音,吵雜的聲響裡隨時會傳來透過大聲公傳來的無用宣告。
一旁站成一排的是一片漆黑,穿著頭盔、防彈背心,手持盾牌的警察以人牆作為封鎖,不允許沒有識別過的人接近,但願他們的盡忠沒有個人意志,只是在自己身後守護命令中要守護的事物而已。
這份對峙已經維持了好幾個小時,誰也不肯退去,任憑疲憊在量能不對等的兩邊公平的疊加,或許這才是某一方的目的。
安全帽底下是滿滿的汗,偶爾還要把遮住臉龐的護目鏡和口罩拿下,整理一下自己的面容。
「撐得住嗎?」有個經過的陌生人問我。
「還可以。」我苦笑。好累,好累,從早上出門已經在街上走了好幾個小時了,現在的對峙也是三天兩頭就會出現的事了,身體和精神都已經在邊緣,但還是會選擇在這裡。
「你們在這裡家人會不會擔心?」一位看起來稍有年紀的大叔問。
我和你笑了笑,回答道:「我們兩個沒有家人。」
「對不起。」大叔的臉上略帶抱歉。
「沒事啦我們習慣了。」我倆依然笑著。
沒錯,我倆都沒有家人,在孤兒院認識一起長大,到了這個年紀自然而然便走在了一起,你已經是我唯一的家人了。
碰!一陣槍響從遠處傳來。
「快!戴上面具!」大叔回頭喊著,自己卻向著聲音前進。
隔著護目鏡的視線有些模糊,但卻可以看見那白色的煙霧從遠端飄來,從煙霧裡衝出來的人們,有的點燃手上的信號彈往後丟,有的撿起地上的物品便是轉身向後拋去。
我拿起水往剛剛衝出來的人們跑去,褪下他的護目鏡,用水清洗著已經紅腫的雙眼和臉龐,混在臉上的不知道是我們淋下的水還是淚水,不停咳嗽的他稍微緩和了一下便再次戴上面罩。
「應該有人在裡面。」他勉強說出口。
我戴上簡單的防毒面具,跟你點了點頭往煙霧裡跑去,前線的人們依然有人點著信號彈或各種武器,嘗試想往警察的防線逼近,但卻總是被拒絕;也已經有警察拿著棍子向著被擊倒的示威者便是一陣亂打,然後被強行帶走。
「你們已經違反了集會法,請立刻離開!」警察的大聲公再次傳出聲響:「即將強制驅離!請立刻離開!」
向前繞過一個有一個冒著灰煙的小罐子,看見的便是有兩個人抬著一位已經昏厥的同伴拚命的向後走著,我倆便向前去幫忙。
這人的情況不太一樣,右下腹的傷口不斷有鮮血冒出。
碰!碰!碰!手臂一陣刺痛,這是被橡膠子彈打到的感覺,這幾個禮拜已經挨了好幾發了,每一個都成了又大又腫的黑青。
周圍的煙霧越來越多,身旁的人們除了向後跑去的也有前來幫忙的,大家都知道這個傷勢是怎麼造成的,卻只能盡力將他送到後端的醫護區。
剛剛坐著的位置已經沒有人了,催淚瓦斯也瀰漫到這裡了。
也有人在前線位置嘗試抗爭著,但已經不是視線可及之處了。
沒有停下的槍聲中總是夾雜著不一樣的聲響,或許這次又是金屬的。
「各位快到了。」你的眼睛帶著紅腫說著,原因很簡單,我們搬運的這個人的氣息越來越薄弱,手上的重量越發沉重,染著鮮紅和黏膩,我們繼續向前走著,直到那明亮的帳篷。
我們輕輕放下手上的他,轉身不願再看。
「今天先這樣吧。」你這樣說著。
我點點頭。
「我們這樣有未來嗎?」在我們小小的住處,我問著。窩在房間的一個角落,你剛洗好澡趴上床。
「我覺得沒有,但必須做。」你想了一下,繼續說:「有些人說我們只是暴徒,但只要我們有著明確的信念,我就相信我們不是。」
「可是今天又有人受那種傷。」我頓了頓,感覺到眼眶快速溢出濕潤,繼續說:「我只要想到有一天可能是我在搬你,我就不能停止害怕。」
沒錯,害怕是最真實的感受。
不是害怕自己的離去,而是害怕只有自己活著。
他翻下床,輕輕地抱著我問:「還是,我們就不要去了?」
我抬起頭,手上的重量到現在依舊還在,看了看自己的黑青,又環顧了我們的房間,腦子裡想的全是每一個跟煙霧和子彈奔跑的畫面和他人的臉龐。
這座拋棄我們又養育我們的城市,到底值不值得去拚命?
「我還是要去。」我脫口而出:「這是我們的家。」
當天晚上,我們依然抱著入睡。
又是竄逃的場景,不真實和真實的感覺頓時從胃裡翻攪出來,特別是看到遠方一陣燃燒的火焰中,跑出了穿著背心的平民和帶著槍械的警察,在街道上追逐著。
在這個年代
我們不浪漫
子彈和逃難
都與我無關
腦海裡浮現的歌詞和眼前的景象,有著慘忍的諷刺。
我們看著遠方燒起的建築物,不遠處則有個人單獨逃竄著,兩三個警察就像是貓抓老鼠一般追逐著他。
我和你都知道該怎麼做,便向前跑去。
隨地拿起一根棍棒,我們跑到了那人身旁,目標是逃跑。
我們隨手便撿起地上的物品向後拋去,如果被靠近了便合作牽制,很快地便拉開了一段距離,但還是有一個警察執著地在後頭追著。
碰!突然傳來一陣槍響,我身旁的人倒下了。
沒有看到臉,我竟然暗自祈禱是另一個人。
如此靠近的槍聲驚動了附近的示威者,他們圍上警察也是一陣拳打腳踢。
停下腳步的我喘著氣,看著你的白衣漸漸被染紅。
我揹起你的身體,好沉重,走著。
剛剛前來幫忙的示威者也趕了過來,一個一個攙扶著我和你。
終於我們到達簡易的急救站,這次我無法再回頭離去。
「死亡時間01:32。」醫生看著時鐘宣告。
你曾經對我說,你想要在一個看的到這座城市夜景的地方長眠。
所以我帶走了你,不管身旁的人們怎麼說。
回到剛剛紛亂的戰場附近,再次點起了一把火。
過不久警察就會發現這裡會有一具燒焦的無頭屍。
你曾經說,每個人的頭骨裡都有一隻蝴蝶。
那隻蝴蝶長在人們的後腦,脆弱而美麗。
我走過滿是槍聲和催淚瓦斯的街道,警察的棍棒和示威者的信號彈,全是這座城市紛亂的煙花,帶著吵鬧和絢麗。
我背著你,走過這座脆弱而美麗的城市,直到那終於可以看見城市夜景的半山腰。
遠處已經聽不到聲音了,但依然可以看見微微地火光和煙霧,以及警車閃爍的光芒,在這座黯淡的城市喧鬧著。
我把你葬在這,希望你的蝴蝶可以像這座城市美麗。
走下山,無論他們認不認識我,我都會去到我該去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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