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周六,雨天,現在剛準備好無插電表演的燈光、流程、客人們進場的順序等等雜事。外頭傾盆的大雨隨著時間不減反增,到處都是桂花與梔子花的味道,讓人感受到真的是秋天了。開玩笑地,我根本不認識這兩種花,只不過是想說說一些像是網路上流行的假文青語錄。此刻,水門老闆從外頭拔了一株白百合,這種春天才開的花似乎在向全世界宣告,她的心不死反而增強。
百合,一直都代表了女性之間的情慾,而其中白百合則代表了純潔無瑕、高貴的心。我記得天使桌上就有瓶白百合的裝飾,但被那群白癡扔掉了。她們踐踏天使的死亡、尊嚴以及對我的愛。對我的愛?對我的愛?對我的愛?對我的愛?對我的愛?對我的愛?對我的愛?她愛我嗎?我在心底不斷思考這個問題,腦袋中的液體好像不斷流出,鵝黃色的腦漿混合血液與其他種種,變成一道瀑布從上而下直洩而去。我的臉皮、眼珠子、鼻子與唇都開始剝落,變成一塊又一塊油漆碎片,既臭又醜。
「怎麼會有白百合?又不是春天。」好奇的我仍問了出口,我發現自己變得古怪許多。我想要擁有她、擁有這朵白百合、擁有她的遺言、擁有她的一切。然而,她卻離開了,我連一句再見都來不及說。很奇怪,因為我是無機質的女人,不可能愛上只見過幾次面的天使,這樣不符合我的心境。但這就是發生了,所謂的愛情不在乎時間、地點、人物與相處的長短。她就好像來自家作客的陌生人,那樣子闖入我的心房。
「我聽米苔目說妳很喜歡這種花,所以跟花店訂了一些。至於為甚麼它出現在秋季,我也不知道。可能是因為溫室很發達吧,又或者溫室效應很發達嗎?」水門老闆打趣地說著關於雙關語的笑話,而我則是默默看著那朵花隨著時間腐敗,就像我的愛情一樣。
「奇怪,司徒那小子到現在還沒回來,都要開場了。要是趕不回來,雲絲要不要試試獨自主持啊?」主持這種沒甚麼人看的小節目,實在讓人提不起勁。話雖這麼說,但跟上次一樣,出現了幾個專門找音樂好手的星探和其他大學的樂隊成員。他們互相聊天認識,明明是陌生人卻因為音樂而被連結在一起。這種莫名的感動烙印在我的心中,不免直嘆青春真好。
「妳手上的蛋糕要不先放著吧。先幫我試試燈光有沒有電。」我討厭草莓蛋糕,草莓蛋糕一直有股我無法說出來的酸味,不同於草莓POCKY或者草莓糖果,草莓蛋糕就是有一種讓人不悅的才能。然而,現在的我仍是大口吃著這塊來自高級餐廳的草莓蛋糕,味道如同糞水一般噁心、口感如同捲成一沓又一沓的白紙那般的韌。於是,我想都沒想,趁著沒人時就把它整塊丟進廚餘桶中。
我望著上頭那若有似無的金箔,不禁心想誰想要吃金屬當作甜點啊?即便是食用等級的金箔,吃進肚子裡到底會發生怎樣的化學反應,任誰也說不清楚吧。除此之外,吃金箔到底對身體有何益處?還是說,這只是種炫富的手段。那我也可以吃珍珠粉、燕窩或者番紅花代替它啊。不不不,說到底,這些東西也沒營養到哪裡去吧。
「燈光沒問題,但椅子數量夠嗎?我看觀眾席已經快坐滿了。」我從圖書館中又搬了幾把椅子。而此刻,有個人叫住我了。這個人長髮垂肩,淡淡的憂鬱表情讓我時在難忘,他是海格,江鳥的主唱。
「凱凱都沒回信息、司徒也是,你們知道他們發生甚麼事了嗎?」海格一邊看著手機訊息,一邊咬手指,此刻的他心裡一定很擔心表演出包吧。我也是一樣的心情,我害怕做不好、做不到而不敢做。我似乎從無機質的女人變化成正常人了。說到底,正常是甚麼?誰也無法定義。
「我再請老闆打電話問問,司徒學長不會任由表演出包的。」海格笑了出來,表示我很信任他,所以也打算相信我。他要了罐啤酒,並表示如果我沒工作了,可以坐在他旁邊一起聽音樂。
我拿了罐啤酒和果汁,並將學長遞給我的草莓蛋糕丟掉後,便拿了包他最愛的巧克力餅乾。仔細想想,我從來沒仔細看過這巧克力餅乾的包裝,只知道上頭寫的似乎是泰文還有一兩句中文翻譯。大概是說是純正的巧克力產品、請放心食用,上頭還有個大頭娃娃看起來很開心地吃著餅乾。我取了一片塞進肚子裡,隨後表演時間到。
等等,太快了,讓我們回到一小時前。那是周六的中午,原定無插電表演的時間就在一小時後,也就是一點。然而,無論怎樣撥電話,司徒學長和凱凱就是不回電,他們兩人消失了,而唯一看透真相的是一名看似少女但腦袋卻過於常人的,名偵探雲絲。開玩笑地,不過司徒學長從早上去接凱凱後,就沒消沒息了,彷彿人間蒸發一樣。等了好久,就是不回電,於是我們心想他們或許遇到甚麼麻煩了。
「要不我去看看吧!」桂花學姊率先發難,想要獨自一人衝進大雨之中,尋覓二人。當然,這種情緒化的行為很愚蠢,又不是小孩子,為甚麼要操心他們兩人是不是遇上麻煩了呢?我認為他們只是因為一些蠢事耽擱了,例如肚子痛或者太緊張了想吐之類的。
「不用著急,他們會回電的。」說著這句話的水門老闆,雖然嘴上輕鬆,但手卻不停發訊息給司徒學長,看起來他才是最緊張的人。他默默將原本靜音的手機開到最大聲,深怕自己錯過他們的來電。
幸好,在原本預計開場的十分鐘後,兩人都回到了現場。他們兩人全身都濕了,看起來很狼狽。但仔細瞧卻能發現很多不合常理的部分,例如為何腳踩著泥巴、為何汗流浹背的、為何神情緊張,以及為何甚麼都不說只管表演。我們沒有多問,但要他們保證等表演結束後,要跟我們一五一十地講講。司徒學長上台講了個開場冷笑話,整個場子瞬間降到冰點,但他沒注意人群的反應,又說了一個老頭子笑話,只有海格稍稍笑了出來。看來,他很喜歡老笑話。
「第一首歌是我進大學後,在熱音社的第一首歌:那我懂你意思了《格子城市》。」語畢,學長拿出口琴放在架子上,並且做在木箱鼓上頭。看來,他們似乎改編過了這首躁鬱狂想曲。這首歌的歌詞相當有意境,很容易將人吸入其中,就好像滾筒洗衣機一樣把人的心捲進其中。
「是不是最後就會都沒了、都沒了。我們再也無法記得天空的顏色,剩下渴望自由的性格仍壓迫著我們。然後呢?誰會懂呢?」口琴聲代替了貝斯,聽不出原曲那沉重走在街上的感覺,反倒是出現了一種玩世不恭的輕鬆情緒。雖然做出了與那我懂你意思了不同的改變,但我們仍困在那我懂你意思了的音樂之中,逃不出去。
海格用腳踩著拍子,似乎相當享受木箱鼓帶來的動感。他一口氣喝光了三罐啤酒,在一旁的空位都是他的啤酒罐。我沒有選擇坐下來與他同歡,因為我緊張的實在坐不住。現在的我,感覺自己好像要上台表演一樣,即便吸入過多的氧氣,也無法讓氣體衝入腦袋之中。我仍處在缺氧狀態,無法平息下來。
開場曲結束後,司徒學長開始介紹自己。
「大家好,我是司徒、他是凱凱,我們是SKY組合!剛剛聽完一首挺憂鬱的歌曲,是不是今天的風格就是這樣呢?」話筒傳給凱凱,他表示否定,說道今天會有很多很輕鬆、歡快的曲子,不是只有憤世嫉俗的表演。
「下一首歌:那我懂你意思了《很幼稚嗎》。」嘿!太奸詐了吧!這就叫做成熟嗎?烙印在心裡的又該怎麼承受它?我知道,我是我你終究是你。我知道,只是還沒那麼堅強。
這首歌引起了大家的共鳴,數名音樂人開始跟著台上兩個人唱。此刻,整個表演似乎都進入了不可控的狀態,在這樣的態勢下SKY組合的兩人繼續唱。先是先知瑪莉的《醉難寫的歌》、茄子蛋《浪子回頭》、老王樂隊《我還年輕、我還年輕》,以及城市雨人《陌生的台北》等等。最後,是那我懂你意思了《該說再見了朋友們》畫下句點。
「謝謝大家!我們是SKY組合!」說道這邊,終於結束了這場無插電表演。有很多音樂創作人湧上來打招呼,有的是獨立樂團的樂手、有的是單純的粉絲、有的是正巧路過的路人、有的是舉辦音樂會的老手。各式各樣的人出現在四潮私人圖書館,現在這裡彷彿動物園一樣。但我們還是不知道最重要的事情:他們一個小時前到底去哪了?
等到人群都散了,我們幾個坐在四潮圖書館的窗邊,互相聊天。終於,水門老闆率先發難,問道他們到底去哪裡了。由於凱凱早已回去的緣故,所以沒有人能證明司徒說的是真是假。但他的表情嚴肅,一看就知道是真事。
「我看到天使了。那時候正在回程的路上,我與凱凱兩人走在校園內。突然間,那名少女出現在我們眼前。當時雨下得很大,所以其實我們沒有看清對方長相,但我知道一定是她!於是我追了出去,追了好遠好遠都找不著人,最後才回來這裡。」聽起來很是奇怪,天使為甚麼總是出現在他眼前?為甚麼不是我?這兩個問題煩繞我心,隨著睏意,我的雙眼模糊起來,瞇瞇眼定睛一看,學長似乎很像某人。
「你很像我看過的一個很模糊的人影。」我將手機拿出來,打開天使唱歌的影片。對!後頭伴奏的就是學長!所以一切都說得通了,學長認識天使。
「你認識天使?為甚麼不跟我說?」我太過驚訝了,導致我腦袋中一片問號,不知道誰對誰錯,也不知道探究其意義有何意義。我看著學長呆滯的表情,不禁心想原來我們的緣分在天使還活著的時候就結下了。是天使讓我們認識彼此,是她,一切都要榮耀她才是。
司徒學長將手頭的餅乾吃下肚,並表示這次的遲到都是他一個人的責任,不要責怪來幫忙的凱凱。我看著他默默流下眼淚,才感覺到自己的青春結束了。我會變成砂土、礫石,最終風化消失。我感受到我的眼淚的溫度是那麼低賤,如同鮮花下的土壤,只包裹著屍體。我的身體逐漸變輕又變重,壓力讓我有點想吐,但也不是難以忍受的程度。總之,我的生命在此畫下逗號,還沒有玩完。
時間輾轉到了一年後,我考上了台北的學校。而今天就是最後一次打工,或許是因為友情吧,就連米苔目都特地來看我最後一面。我回到了我最初的工作崗位:說故事姊姊。我告訴那些支持我的小朋友們,這是我們最後一天見面,要他們坐好聽一個關於熊媽媽離開家的故事。小朋友們最後哭成一團,他們拿著衛生紙擦掉眼淚,但眼淚就是這麼不爭氣、不斷從眼眶送出。我看見了他們的不捨,但仍與他們道別。
「明明說好不要哭的,但還是忍不住。」我趴在桌上、四肢無力,彷彿甚麼吸乾了我的精力。
「這句話真是老套,如果現在出現妳失蹤的親生父親,我也不覺得意外。」司徒學長坐在對面,喝著可樂、享受人生的樣子就好像他不在意我一樣。我不禁發問他有沒有喜歡我過,我這自私的想法全由我那過激的腦袋而起,不甘其他人的事。
「沒有,我說過了,我不想談戀愛。我相信妳也一樣,對吧?」我點點頭,稱讚學長好眼力,跟我這個懶懶散散的人相處這麼久了,眼光還是一樣敏銳,實在太了不起了。
「說起來,還沒問過妳,妳打工的目的是甚麼?想買奢侈品嗎?不對,也沒看過妳顯擺過。增加人生歷練?好像也不是,妳不太像是那種認真的人。」我笑了出來,我打工的理由有這麼難猜嗎?很簡單,我只不過是為了和別人不一樣啊!我討厭那群白癡、討厭學校、討厭最後跟天使相處的日子、討厭甚麼都沒說的自己。所以,我開始想跟別人不一樣,想要不被世界定義。
「那司徒學長,你呢?你畢業後,會去那裡打工嗎?還是說,變成社畜然後工做到死為止?」不知道,我不希望你變成社會的螺絲、不希望在這充滿絕望的世界中,讓原本能發光的星子黯淡下來、不希望你也變成天使那樣的人、不希望你離開我、不希望我離開你。
「我打算離開這裡,到處走走吧。或許會帶上吉他,也或許不會。或許會跟陌生人組團,也或許不會。或許會嘗試吃生魚片,也或許不會。或許會嘗試喝咖啡,也會許不會。總之,我會做各式各樣的事情,到時候再跟妳說吧。」說罷,學長又拿了罐可樂,我們默默喝著冰涼的可樂,默默聽著音樂。
此刻,音樂聲變得好小好小,彷彿淡出了螢幕一樣。我望著學長被淚水濡濕的眼眸子,就好像全世界都毀滅了一樣。圖書館的書飛了出來、掉落在地上。廚房內的咖啡杯都裂了開來。桂花學姊的口紅斷了、衣服也被弄髒了。水門老闆的領帶夾斷了。最後,米苔目的鳥窩頭塌了下來。我的腦海中不斷出現幻想,幻想與現實逐漸融為一體,分不出界線。淚水成為海洋,將我倆困於其中。在這片海洋之中,盛開了無數朵白百合,海洋充滿濃郁的花香。潮水退散之後,只剩我們兩人對望。
我拿起手機,看了眼時間,是時候該走了。而司徒學長則開車送我回去。一路上,我們不多話,只是談談大一新鮮人該注意甚麼就把時間花光了。在月光下,我看見了他的眼珠子中有我、有天使,有過去的種種和那些現在即過去的現在等等不明事理的事物正發著光,如同星子一般美麗。
「或許該這麼說了,畢業快樂,要想我喔。」這次我沒落淚,只是覺得認識學長實在是太好了。他的溫柔如同哥哥一樣讓人感到溫馨。這次我沒有落淚,雖然很想這麼大聲說,但到了家裡,我還是忍不住落淚。抽搭抽搭的樣子讓人看見了也不好。開玩笑地,我已經被大家看到無數次哭泣的面容了,已經是哭泣的老手了。總之,我的青春在此畫下了逗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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