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室之死亡〉洛夫(下)
33
夏日撞進臥室觸到鏡內的一聲驚呼
你即將暗色塗在那個男子撣塵的手勢上
如你欲棄自己的嘴唇而逃,哦,母親
請先鎖一條小蛇於我眼中
血,催睡蓮在這肉體與那肉體中展放
你懂得如何以眼色去馴服一把黑布傘的憤怒?
癡立鏡前,一顆眼淚幾乎破框而出
別推開一扇門似的任意把靈魂推開
而我只是歷史中流浪了許久的那滴淚
老找不到一副臉來安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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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吞食夏日的焦灼之後
你猶是一年輕的紅裙,稍為動一動
裙底便有千顆太陽彈出
因而你自認就是那株裸睡的素蓮
死在心中即是死在萬物中
依然我的姊妹如此驕橫,如此把她的姿色
在牆角上使勁磨出某種笑聲
依然她將貪婪藏在婚後的臀下
且用雙目緊抱著我頭上最亮的一部分
哦,多美的年齡,在睫毛下隱隱蠕動
35
許多池沼喝乾了藍天而吐出血來
因而我想到那個陌生人多半死在千間客廳中的一間
又一次歉意從水面升起
如一根鞭子劈在你我之間
那蓮瓣啊!觸及泥土便周身如焚
你的身子是昨夜
不管誰在顫動,一靠近即飲盡了黑色
且迫使情欲如一蔥茱萸在眉梢轟然綻放
或許那時你將在敗葉中獲得頓悟
當整座森林通過煙囪而抽象起來
36
諸神之側,你是一片階石,最後一個座椅
你是一粒糖,被迫去誘開體內的一匹獸
日出自脈管,饑餓自一巨鷹之耽視
我們賠了昨天卻賺夠了靈魂
任多餘的肌骨去作化灰的努力
未必你就是那最素的一瓣,晨光中
我們抬著你一如抬著空無的蒼天
美麗的死者,與你偕行正是應那一聲數識的呼喚
驀然回首
遠處站著一個望墳而笑的嬰兒
(33—36四節原題為《睡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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飲太陽以全裸的瞳孔
我們的舌尖試探不出自己體內的冷暖
A•凱西,你知道甚麼是美麗的錯失?
指針逐時間于鐘面之外,這是唯一的日子
當一襲黑雨衣從那上尉的肩際徐徐滑落
為何一枚釘子老繞著那幅遺像旋飛不已
為何我們的臉仍擱置在不該擱的地方
假若一群飛蛾將我們血裏的鐘聲撞響
便閃出火花來吧,這是唯一的結局
在床上,誰都要經歷幾次小小的死
38
一襲黑雨衣就永遠如此地滑落了
明天,A.凱西仍將是戰前那個人的名字
每個射口都曾吐納日、月、河、山
當一顆炮彈將一樹石榴剝成裸體
成噸的鋼鐵假我們的骨肉咆哮
曾是狼煙曾是冷鋒
曾是一條無人走過的長廊
看啦,那河面的斷肢,水漩中你清晰的齒痕
要愛就該這個樣子,A.凱西
戰爭不因你的帽檐拉低而羞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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音容自正面走來,我卻仰望
淋浴者般的專一,以枯焦的唇
承受這份照顧
為弄清楚這張梯子該擱在何處
便第二次躍起,望一眼日升日落
這色調好酸楚,常誘使我們向某一方位探索
順勢而下,沿葉子的脈絡追去
倘如百花忠於春天而失貞於秋日
我們將苦待,只為聽真切
果殼迸裂時喊出的一聲痛
40
一幅臉的暗面,帆在其中升起
憶及沙丘,腳印間的腳印
帆在升起,表示一種過多的受苦
藍,藍,藍,藍,藍,藍
終有一個海會溺死在那女人的掌中
足趾輕擊,你以仰泳維持一顆星的方位
偶一翻身,便隱失于不白不黑的悲哀
讓我依隨你,為你的杖,為你笑後的餘音
為你的最初,曾被那女子毒死過的
以她揚眉的溫婉
41
向那回廊盡頭望過去,你就是那座墳
又一次初在你目中,比我猶初
脫去肌骨,換上塵土
你想以另一種睡姿去抗拒
女人解開髮辮時所造成的風暴
他在自己的肉身中藏有這樣一個譬喻
──我的軟骨只為飲過蝸牛的奶
戰爭,黑襪子般在我們之間搖晃
想起死與不死的關係
我的顏色遂變得很獸,很海明威
42
門也是這類動物,常使我們畏葸
使我們驚悸於那一聲咿呀
當鏡的身份未被面貌所肯定
誰不服從這一片空洞,而我只是月光
月光踩著蛇的背脊而來
銅環如女僧,左耳戀著右耳
而我專誠如一枚鐵釘,步步逼入你的肉體
倘有物在其間躍動,那是建設
在羞愧中為你開鑿一千扇窗
讓你把門如童貞般一重重鎖起
43
石室倒懸,便有一些暗影沿壁走來
傾耳,聽穴隙中一株太陽草的呼救
哦,這光,不知為何被鞭撻,而後轢死
而後任悲痛如酒流下
我狂飲以目,以胸,以醉後的不知
你,一隻未死的繭,一個不被承認的圓
一段演了又演的悲劇過程
而我算什麼,一次可怕的遺忘
遺忘那嬰屍是你,或我
我是從日曆中翻出的一陣嘿嘿桀笑
44
月落婦人之目
晨色猛撲向屋角一個又黑又深的睡眠
昨夜是一愚行,我們在血肉裏相逢
是慶典,是戰陣,鼓聲傳自腰際
隔一層褻布,顏料在上面塗染,在下面抹掉
我們拭汗,十指如風
想起鹽,想起黑奴牙齒的冷冽
為一面旗的帛裂聲所懾住,我們闔目
從貝葉中悟出一尾蠹魚,瞿然
在蒲團上參出一隻蟾蜍,愕然
45
而早晨是一翻轉背走路的甲蟲
且行且嚼,我是那吃剩的夜
猶隱聞星子們在齒縫間哭喊
我把遺言寫在風上,將升的太陽上
在一噴嚏中始憶起吃我的竟是自己
額上撐起黑帷,如淚在頰上棲著
從太陽裏走進,向日葵裏走出
不知穿一襲青衫像不像那雲
如此單薄,雲常在某一山谷中病瘦
我在碑上刻完了死,然後把刀子折斷
46
姊妹們從看手相中也能摸出一些愛
臉紅的神,以軟顎支持下層建築的神
用舌尖輸送諸般趣味,你們是揉皺的花
被去的人扔掉,又為來的人拾起
你們是鞋聲,死於街衢,醒於街衢
猶之一換皮的巨蟒
春天的城市散落著帶傷的鱗甲
你們圍睹,繼而怨尤,嫌街面不夠亮
誘使我把一隻眼睛挖出掛在電線杆上
神哦,我所能奉獻於你腳下的,只有這憤怒
47
當時間被抽痛,我暗忖,自己或許就是那鞭痕
或許你的手勢,第一次揮舞時
一伸臂便抓住一個宇宙
而閃爍自一鷹視,鷹視自一成熟的靜寂
猶聞風雷之聲,隱隱自你指尖
便成為樹,成為虹,我們乃爭相攀援
爬著一段從升起到墜落的距離
亦如我們的仰視,以千心丈量千山
當光被吸盡,你遂破雲而下
終至摔成傳說中那個人的樣子
48
我確曾想到,一部分夏日是屬於血的
另一部分只有母親腹內的啼聲知道
這是夜外之夜,你讀完半個月亮入睡
設使有人以身段取悅於臥榻
黎明,你便倨傲得如螳螂之一進一退
房中,所有的黑暗都在醞釀一次事變
不滿於一盞等在我們體內專橫
屬於血也屬於鹽,我是欲哭之前的情緒
如此動心,如此我的鼻尖隨之翹起
用勁頂住且轉動上帝的座椅
49
築一切墳墓於耳間,只想聽清楚
你們出征時的靴聲
所有的玫瑰在一夜間萎落,如同你們的名字
在戰爭中成為一堆號碼,如同你們的疲倦
不復記憶那一座城曾在我心中崩潰
還默禱什麼,我們已無雙目可閉
已再無法從燃燒中找到我們的第七日
是冬天,就該在我們裏面長住
是冰雪,就該進入耳中,脫自己的衣裳
去掩蓋我們赤身的兒子。
50
據說弄蛇人死了,這是戰前發生的
死於一種肉體上的事件
有人葬於一酒瓶,只為使其徹悟
死亡乃一醒後的面容,猶之晨色
猶之那花蛇從他瞳孔中閃閃而出
從此變假寐般臥在自己的屍體上
且在中間墊一層印度的黑色,任其擴展
任其焚化,火葬後的黑色更為固體
如果火焰一直上升而成為我們的不朽
燒焦的手便為你選擇了中央的那個人
(47—50四節原題為《四月的傳說》)
51
猶未認出那只手是誰,門便隱隱推開
我閃身躍入你的瞳,飲其中之黑
你是根,也是果,集千歲的堅實于一心
我們圍成一個圓跳舞,並從中取火
就這樣,我為你瞳中之黑所焚
你在眉際鋪一條路,通向清晨
清晨為承接另一顆星的下墜而醒來
欲證實痛楚是來時的回音,或去時的鞋印
你遂閉目雕刻自己的沉默
哦,靜寂如此,使我們睜不開眼睛
52
赤著身子就是你要到臨的理由?
女兒,未辯識你之前我已嘗到你眼中的鹽
在母體中你已學習如何清醒
如何在臥榻上把時間揉出聲音
且揮掌,猛力將白晝推向夜晚
我們曾被以光,被以一朵素蓮的清朗
我們曾迷於死,迷于車論的動中之靜
而你是昨日的路,千條轍痕中的一條
當餐盤中盛著你的未來
你卻貪婪地吃著我們的現在
53
由一些睡姿,一個黑夜構成
你是珠蚌,兩殼夾大海的滔滔而來
哦,啼聲,我為吞食有音響的東西活著
且讓我安穩地步出你的雙瞳
且讓我向所有的頭髮宣佈:我就是這黑
世界乃一斷臂的袖,你來時已空無所有
兩掌伸展,為抓住明天而伸展
你是初生之黑,一次閃光就是一次盛宴
客人們都以刺傷的眼看著你──
在胸中栽植一株鈴蘭
(51—53原題為《初生之黑──給初生小女莫非》)
54
把夜折成你所喜悅的那種款式
且望著你脫光肌膚伏在睡眠上
亦如雪片覆在潔白上
我是一隻握不住掌聲的手,怯懦如此
茫然如是,滿室游走如一失戀之目
燈下,假如你的話語找不到那只主要的唇
我便忍著歡樂將自己一劈兩半
一半將之安置於你我之間
另一半任其化為無人供養的瓶花
假使有人企圖拿去焚掉……唉!焚掉也罷
55
焉知,伊的額角在你胸前輕輕揉出的
豈僅是火焰一閃
(唉,又是那長髮,引火之物)
石榴首次爆裂時所生出的那種欲望
升起於你們的對視
你們怔怔的眸子裏伸出一雙手
互相緊拉著,陽光與影子般的糾纏
終而把整個下午纏得如此疲困
哦,好深的水漩,在你們的對視中
響起一聲霹靂
56
千根廊柱在心中支撐
側臥如山,你是陽傘底下的那個影子
這麼穩實而又虛無而又一觸便知
獨有伊,沿著回廊徐徐旋入你的眼睛
及至一種純粹展示其中
是晨曦,太陽呼喊著太陽
是杯底的餘醉,是鳳凰飛翔時的燃燒
伊是枕邊不求結論的爭吵
如果你推倒所有的石柱淒然而去
伊的眼淚就再找不到挑釁的物件
(54—56三節原為《火曜日之歌──給病中詩人覃子豪》)
57
從灰燼中摸出千種冷千種白的那只手
舉起便成為一炸裂的太陽
當散發的投影仍在地上化為一股煙
遂有軟軟的蠕動,由脊骨向下溜至腳底再向上頂撞
──一條蒼龍隨之飛升
錯就錯在所有的樹都要雕塑成灰
所有的鐵器都駭然於揮斧人的緘默
欲擰幹河川一樣他擰於我們的汗腺
一開始就把我們弄成這副等死的樣子
唯灰燼才是開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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幾乎對自己的驕傲不疑,
我們蠢如雨前之傘
撐開在一握之中只使世界造成一陣哄笑
一朵羞澀的雲,雲是背陽植物
床亦是,常在花朵不停的怒放中呼痛
痛,黏黏地,好象決不能把它推開一般
兩臂將我們拉向上帝,而血使勁將之壓下
乃形成一種絕好的停頓,且搖盪如閑著的右腿
閑著便想自刎是不是繃斷腰帶這麼尷尬
我們確夠疲憊,不足以把一口痰吐成一堆火
且非童男
59
我已鉗死我自己,潮來潮去
在心之險灘,醒與醉構成的浪峰上
浪峰躍起抓住落日遂成另一種悲哀
落日如鞭,在被抽紅的海面上
我是一隻舉鼇而怒的蟹
前額赤裸,為承受整個的失敗而赤裸
對於那人,即使笑笑都是不必要的
潮來潮去,載得動流載不動愁
天啦!我還以為我的靈魂是一隻小小水櫃
裏面卻躺著一把渴死的杓子
60
正午,一匹牝獅在屋脊上吃我們剩下的太陽
有人咆哮,有人握不住掌心的汗
有人擁抱一盞燈就像擁抱一場戰爭
唯四壁肅立如神
穩穩抓住了世界的下墜
我們也偶然去從事收購骨灰的行業
號角在風中,怒拳在桌上
是誰?以從來福線中旋出來的歌聲
誘走我們一群新郎
刀光所及,太陽無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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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一陣子,清明節,我們在碑中醒著
哭著的人愛種白楊,把我們倒轉來栽植
而天河泠泠,從唇邊流過複迤儷而西
焦渴是神的,我們唯一的一顆門牙
在呼吸中爆炸
在泥中,我們吆喝自己的乳名慶祝佳節
這是青苔之滑,飛帆之舞,鮮花之冷
這是杏花村一塊斑斕的招牌
醉非醉,任李白仰泳於壺中的蒼穹
鐘聲未杳,我們仍住在死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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婦人摔破一隻茶杯正暗示早晨的某些可能
可能包括健身操,在小腹上扭出一聲嗚咽
包括放一點貞潔在上下顎之間
因而你們瘦得的的確確成一把梳子
──僅餘牙齒與背脊
舌頭出而不進,目光綠而且亮
身體某部分一夜之間成為一座廣場
當太陽囚燃點於一枝葵花
猛退一步,我見鏡中伸出一隻手
塞給你們一枚鑰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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至死還是那句話
那個漢子是屬於雪的,如此明淨
如光隱伏在赤裸中,韓國舞之白中
他踱過來了,把玻璃踩成滿天星斗
他是嬰孩,是從月門中探首而出的圓
倘雪站了起來,且半轉著身子
我們就喜愛這種剝光的存在
用力呵我們擊掌,十指說出十種痛
我們一口咬定那漢子就是去年的雪,因為很白
因為他在眼中留一個空格
(57—63七節原題為《太陽手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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沒有什麼比一樹梨花之夭亡更其令人發狂啊
我無從推想,握在左掌中的雕刀
如何能觸怒右掌中的血
你或許正是那朵在火焰中活來死去的花
我們另一種呼吸中
開花不開花並非接吻不接吻之分
正如我們與你們
並非僅僅為了吃掉那些果
化成那些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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