匿名
三詞:下雨、口紅、咖啡
綠煙紅霧彌漫整條道路,許多人會佇足在這條路的各處欣賞美景,停留一段時間後原路返回,但是這裡不是我的終點,我的目的地在更遙遠的山谷,必須得趁清晨趕路。
我幾乎每天都會去山谷,這裡擁有我特別的回憶,是獨一無二的地方,山谷也總是空無一人,每次看到這片美景,都像是山谷特意準備,只為了等候我的到來,令我感到特別喜悅。
山谷裡的氣候特殊,每次來到這裡總有滿坑滿谷的百合花,季節彷彿不在此處流動,無視花期存在,無數花朵交替綻放,每當看到這片美景總讓我產生這種想法——只要翻過北固嶺,就能得到這片百合花所給予的,心想事成的祝福。
這個地方幾乎沒有人知道,我最初也是從父親那裡聽說。從小擁有攀登天賦的我,被期望以後可以接替父親,定時看看這個對他有特殊意義的地方,偶爾我也會帶回這裡的照片,父親總是不厭其煩的一遍遍翻看,看起來特別開心,直到去世前都是如此。
「因為擔心太多人來會破壞這裡,所以最初意外發現這個地方時,我只讓一些比較熟的朋友知道。」
父親某一次躺在搖椅上,閉著眼睛沈醉在回憶中,很久之後我才知道,父親的那些朋友,去山谷之後都莫名失蹤。
「沒有豐富的登山經驗或是選錯時間,很有可能會在山谷附近的路上發生山難,也不敢跟太多人介紹這裡。」
北固嶺經常在正午就開始起霧,如果正午還沒有走出山谷,受阻擋的視線加上複雜的地形,非常有可能會永遠被困在山上。
「那裡就像有特殊的力量,吸引我去那邊,到了那邊之後又不想離開,你一定要記得,去之前要設好鬧鐘,十一點就要準備離開,絕對不可以延誤。」
第一次行前父親也是這樣警告我,說得非常認真,當時我還覺得他太過緊張,說得像是那邊有魔法一樣。
直到我實際去到那個地方,才知道父親完全不誇張,當時若不是父親拉著我離開,現在大概就不會在這裡了。
那是一種很奇妙的感覺,待在山谷的時候會被整片百合花海吸引,整段過程不記得任何細節,像是父親說了什麼,還有我們怎麼走到山谷中間的,時間過去多久也不知道,就是目不轉睛的盯著看,感覺自己跟花融為一體。
「你第一次來是怎麼自己脫離山谷的?」回來之後我馬上問父親。
我非常肯定我不是說怎麼離開山谷,而是怎麼「脫離」,因為那裡真的就像是有吸力一樣,把所有進入此地的生靈牢牢吸住,不讓人離開。
「是你阿嬤有保祐,就剛好在十一點多,你阿嬤在醫院離世,醫院打電話要我趕去醫院,我才能平安離開。」
「這麼恐怖你怎麼還敢去第二次?」
「一回來我就整天在想那個地方啊,」他停頓了一下,又突然開口。「就像初戀那樣你懂嗎?做任何事都會想念,迫不及待想跟對方見面。」
父親的描述非常貼切,當初第一次去山谷,十一點初被父親拉走,回程路上已經有薄霧,很容易走錯路就走不出來,相當於在鬼門關前繞了一圈,就算這麼驚險,第二天醒來我還是吵著要父親再帶我去一次。
父親堅定的拒絕了我,說之後還會再帶我去,不過沒有空那麼常去山谷,難得見到父親那麼嚴肅,我也不敢繼續吵鬧。
「你要知道,是我們想要爬山才去山谷看風景,不是山谷覺得孤單,我們就去陪他。」
直到二十歲時,父親才終於不拿沒有時間當作藉口,給出不帶我去的真正理由,但是即便長大許多,我依舊不能完全理解父親的意思。
見我一臉疑惑,他意味深長的嘆了一口氣,舉起手中的飲料杯接著說:「我是因為山谷,才開始喝焦糖瑪奇多的。」
這句話聽起來毫無邏輯,山谷與焦糖瑪奇朵之間怎麼會有關聯?
「瑪奇朵在意大利語中,代表烙印的意思,加上焦糖就代表甜蜜的烙印。」我清楚的看到父親臉上浮現明顯的笑意,越來越甜。
「山谷就像是戀人那樣的存在吧,會互相依戀、會鬧脾氣、會撒嬌,這是甜蜜的部分。」
「但是要看清楚實際上那是甜蜜的烙印,是怎麼樣都洗不掉的,我永遠都無法逃離她的手掌心,就像一個奴隸一樣。」
可以看到父親手臂上浮現雞皮疙瘩,看起來是相當畏懼山谷,但隨後又開始胡言亂語。
「你知道以前領主買下奴隸之後,也會在奴隸身上烙印嗎?哈……哈哈……」
大約從兩年前開始父親的狀況越來越差,原本一個月一次的登山行程漸漸拉長,變成兩個月、半年,現在因為三不五時出現的妄想症狀,父親已經完全無法靠近北固山,因為只要一接近山谷,他就開始不停的說:「他要我陪他,我不能走。」說著說著還會激動得流下眼淚。
鈴—鈴—鈴—鈴—鈴—鈴—鈴—
鈴聲響起,我準備離開。
記憶中回程的路我一直記不清,去程也是,就算在旁邊的樹上標上記號,不久後也會消失,來回都是這樣,但是只要想著要去的地方,不知不覺就能走到正確的道路上。
小時候我回程總是要父親拉著,因為我一直沒辦法想像家的樣子,自從有記憶以來,就只有父親、後母跟我同住,沒有母親。
父親要去山谷的日子總是天還沒亮就出門,早上起床後我會去廚房桌上,自己拿走後母放在桌上的早餐,一片土司、一顆饅頭或一粒包子,她從來不知道我討厭吃這些東西。
後母也幾乎不會出現在我面前,每天早餐都拿進房間吃,有空就開始梳妝打扮,偶爾父親會帶她去街上買首飾,要是有看到喜歡的可以讓她開心好幾天,她的心情也會反映在三餐的菜色上。
吃完早餐我通常會跑出去閒晃,大約六、七歲時,父親開始幫我請家教,一個從大城市來的女大學生,為了照顧她臥病在床的外公才回來的。
鄰居私底下都說,花剛綻放的年齡就回來鄉下地方真正可憐,我父親願意給她一份工作,是一個大好人。
他是不是大好人我不知道,但是我確定他不是一個好父親。要是沒有山谷,要是我不擅長爬山,他應該連正眼都不願意瞧我一眼。
「你看看她手上拿的東西,咖啡色的,長得像藥,聞起來也跟藥一樣,每天都在喝,呸,小小年紀藥癮重得跟老頭子一樣,你千萬不可以學!」跟村裡人不同,後母很討厭家教老師。
每次上課前後,後母對家教老師的討厭就更加明顯,三不五時碎念,總說家教老師會把父親勾引去,或許是因為她也做過類似的事所以格外敏感吧!
她也不敢讓父親知道,某一次後母終於忍不住抱怨,我在房間都能聽到後母那些首飾叮呤咣啷掉落一地。
不過她的直覺其實正確,每當家教時間,父親就會塞幾個零錢給我上街去買零食,留下他跟家教老師獨處。
唉,這些都是陳年往事了,人都死了,情感糾葛還有什麼重要的。
「爸,你看我這次帶了什麼回來!」有次我沒有拍照片,我帶了在山谷撿到的口紅,跟一罐咖啡回來。
一看到我手裡的東西,父親的臉馬上變了色,看來就算變得瘋瘋癲癲,自己做過什麼也還是記得很清楚。
「這支口紅就是你出生那天,你爸帶我去買的,你媽難產死了之後,馬上就說要娶我,」後母以前總是這麼說。「算是定情信物吧。」
她很自豪、很開心,覺得自己在跟母親的情感鬥爭中勝利了,殊不知幾年後也跟母親走上一樣的路。
家教老師住進家裡之後,後母越來越癲狂,說是癲狂可能不太準確,她本來就是想要的都要拿到手的性格,所以會變成這樣是意料之中。
總之,四年前的某一天父親說要帶她出門時,那時老師已經確定成為父親的新歡,她還以為父親終於回心轉意。
那天外面下著傾盆大雨,就算只是去普通的山,正常人都知道下雨登山是很危險且怪異的。即使如此,後母還是滿心歡喜的梳妝打扮,比任何時候都還要美麗,當然也塗上她認為特別喜歡的那支唇膏。
我跟老師都知道,父親最討厭煩人的女人,雖然不知道父親帶她出門是打什麼注意,但是絕對不會是要重修舊好。
「她回老家了。」父親一個人回來,說了這句話就去休息,只要看過她跟父親出門的模樣,就不可能相信這種說詞,只是誰也不敢多問。
幾年後,父親再帶我去山谷的某一次,我意外踩到那支後母視若珍寶的唇膏,才想到父親可能是把後母帶來這裡就自己回家了。
很久之後,我才知道我能踩到那支唇膏絕非湊巧,是山谷正式認可我的證明。
知道後母大概是死了之後,心裡總覺得怪怪的,或許是因為後母跟母親都曾經被父親拋棄,讓我把想像中的母親投射到後母身上,產生了些許同情心,看著老師跟父親相處融洽,我對老師是越來越反感。
跟後母不同,老師很努力想跟我打好關係,換掉了我討厭的麵粉類早餐,跟父親上街也會想到要幫我買點心,老實說處處跟她保持距離,看見她失落的表情,確實讓人很愧疚。
漸漸我也沒那麼排斥老師,只是反感並沒有隨著時間減少,仍舊在心中肆意蔓延,我在對她們兩人的愧疚之間徘徊,想親近老師又對後母抱有某種罪惡感,這種矛盾的情緒不斷累積,可以預見爆發的結局。
「可以陪我去爬山嗎?」
當時只是單純好奇,要是計畫完成,父親會有什麼反應,付出行動前也想了很多,猶豫不決好幾天,只是最後真的太好奇了,老師在父親心目中到底有多重要,好想知道。
老師不喜歡耗體力的休閒,但是這是我第一次主動跟她說話,大概覺得難得,想都不想就同意了,那天父親還在熟睡,老師提著一個紙袋,裝著她每天早餐必備的罐裝咖啡,以及我喜歡的肉鬆飯糰。
一想到自己要殺人了,情緒忍不住高漲起來,整路都不敢直視老師的臉,之後回想這段時光,老師當時大概只覺得我只是不知道怎麼對她釋出善意吧?好蠢。
中間的過程我也記不清,回到村莊之後天才剛亮不久,我一個人回到家,把身體擦乾淨,換一套衣服又躺回床上,假裝一直在睡覺,冷靜得不可思議。
很幸運出門一路上都沒遇到任何人,父親起床之後到處問有沒有人看見老師,最後沒有得到任何線索,一陣子後只能就此罷休。
一個貧窮人家的小孩,從家教老師上位成父親的情人,後母又一夕之間消失,村裡人背地裡早就議論紛紛,當然也沒有人願意多做調查,甚至開始有傳聞說老師跟幾天前路過村莊的年輕小夥子溜回都市了,老師的外公肯定不相信,內心大概憤恨不平,但長年臥病在床也做不了什麼事,不久之後也去世了。
老師離開我的生活之後,那種矛盾的心情隨之消失,不久後父親身體狀況也越來越差開始用輪椅代步,再也無法拈花惹草,日子總算回歸平靜。
父親無法自己去山谷,給了我很好的機會取代他,我跟山谷日漸親近,如同百合花心想事成的花語,山谷會供給我一切生活所需,包括金錢及日用品,但為了確保我會定時回來,山谷僅僅讓我的生活無虞,對我來說最重要的是它幫助我跟父親掩蓋了我們的罪行,把鮮血及腐爛的氣味藏在一株株純潔的百合花下。
「以後也請多多關照。」朝開滿百合花的山谷深深鞠躬,轉身後回去的路卻消失了。
「你害怕我一去不回是嗎?」
這是我預料之中的結局,年輕時多少有想過,也會擔心害怕,遇上時卻很平靜,就像那次殺掉老師一樣。
早就決定好,要是真的有這麼一天,我會留在這裡,跟父親說的一樣,山谷是我們的戀人,怎麼捨得讓她傷心。
我從懸崖上筆直往下跳,被百合花的浪潮吞沒,手錶上指針剛過十二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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