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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將交握的雙手靠上嘴唇,手肘柱著膝蓋。身下的老舊沙發柔軟地凹陷,屁股仍因久坐而疼痛。
桌上的手術刀靜靜地與他對看,緘口不言。
他向後靠,默默點了一根菸。
自從父親過世以來,他更加深陷在一種意味不明的自殘中。
不知道從什麼時候開始,他發現又或是認為,流血能夠減輕心中的矛盾。當肉體受到懲罰,內心的種種翻騰就會減輕一些。它們總在他身體裡尖叫、撕扯,爆炸然後重生,彼此交媾衍生出另一種內疚及排擠,傷害自己的渴望。
這樣不好,他明白。刀口上的反光紋風不動。
然而一條條突起的白線交叉錯綜,割劃時粗糙的摩擦聲響深入骨髓,冰冷寒澈。
「心肺復甦無效,準備開始電擊。」
「充電,淨空。」
擔架上的傷者一陣猛烈的彈動。刺耳的鳴笛上上下下地旋繞,充滿血液的透明管線、儀器的光點,最後是由劇烈波折拉直的單調長音。救護車仍在奔馳,凹凸不平的路面帶來連續不斷的跳動。
「充電,淨空。」
他向後傾,旁觀整場救援,注視著那具橫躺的肉體一次又一次的震顫,冰冷又刻滿規律紋路的車廂壁貼著後背。他彷彿仍能感覺到它最後的顫抖透過擔架的支腳、沾滿血跡的金屬底板,一路哆嗦地傳導到他背後的隔板中,上上下下,失序地到處竄動。
他不禁又開始對他們的行為產生懷疑。
這輛車無疑急救過無數將死的人——重病的、重傷的,死於非命的、壽終正寢的,失控的、思緒清明的。然而當一個人命定的時刻到來,準備好面對自己的死亡時,該不該去打擾他的結局?當一個人大半輩子受疾病的折磨,而今得以解脫,該不該勉強他繼續受苦?
甚或,若一個人的內心已死,空洞的軀體終於迎來結束,強行延續他無法忍受的哀戚或無力,究竟是善行還是殘酷?
他凝視著男子幾乎斷開的手腕,回想起以前試圖幫助過的自殺者。他揣測著它們的心思,想像它們可能擁有的未來。他多想知道其他做出同樣選擇的人,是在怎樣的心境下,決意放開曾經緊抓著這世界的手,以及下手的當下是否回心轉意。
又或許,這對他們而言的確是真正的解脫?
車子搖搖晃晃,每個縫隙都充滿積存已久的刺鼻掙扎——患者的、醫護人員的、家屬的,無數矛盾的情感互相碰撞,沉沉地塞滿狹小的急救空間。
儘管他們接受過許多專業的指導,唯一無從看穿的卻是這些人們最後的想法。他們不知道自己所急救的自殺者是為了什麼而落到這般田地,不知道這些人是否孑然一身;不知道他們在昏迷中是極力想活過來,抑或希望就這樣結束。面臨此刻,當軀體的主人再無從表述其對生命的態度,沒人能教導他們該如何判決一個人是否擁有死亡的資格。
他們如何能夠?
畢竟,他們也僅是一介凡人。
這些站在生死交界的人,他們都太善良,太在乎、太執著。他看得見他們的心在流淚,一次比一次更加疲憊、一次比一次更加茫然,但他對這份矛盾再也無能為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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